顏色 ◎杜佳芸

——本文刊載於2012年幼獅文藝十一月號

(水彩技法1

     妳學習過的,妳可以掌握的事情還有好多好多。比如說,妳可以恰如其分的控制畫筆的水分。讓它們浸在水桶裡,來回浮游,足夠濕潤後再將它們打撈起,在乾毛巾上輕輕按壓,溫柔一如擦拭初生嬰兒。這時注意了,將筆尖吸乾,留住筆腹水分,在乾硬顏料上沾抹幾下,壓上畫紙,一片色彩暈開,好似紙與筆的初吻,青澀爛漫的妳幾乎要流下眼淚。 

     妳畫一顆蘋果。水彩的基礎幾乎都是從一顆水果開始的。將水果握在手上,感受重量和真實,撫摸外皮,檸檬像粗大的毛孔,蘋果光滑紅潤如嬰孩臉頰,奇異果像少年剛萌出毛髮的下顎,紅橙黃綠藍靛紫。紅中有綠,綠中有黃。每一樣都讓妳興奮,那樣繽紛濕潤的水果就讓妳撫著摸著,如情人般寵愛。直到妳觀察完畢,用削尖了的2B鉛筆刮沙紙面,畫出一個均衡、卻又不全然是圓的弧度。仔細畫上蒂頭和陰影,妳撫摸筆毛,準備塗抹底色。黃色,囂張明豔卻淡薄的黃色,妳的蘋果就此重獲新生。 

     喀嚓。刀子片開蘋果,聲響清脆。從鮮紅果皮與果肉之間削開一半,再割掉一個三角形的缺口,擺放在盤子上,像有紅色耳朵的小兔子。妹妹的手靈巧晃動,指甲短得乾淨,指緣攀著一圈剛長出來的新肉,光滑迷人。妳看看妹妹在流理檯邊的身影,又看看眼前端正坐在沙發上的男人,尷尬地笑著。桌上的水果禮盒已經空了,留下一漥漥凹槽塞滿報紙屑,妳在晦暗中發起呆。稍早妳在超市隨便亂轉,試吃的歐巴桑拿給妳小叉子叉著的蘋果片,妳沒接過去。妳討厭削皮的蘋果,色澤褪去,對你來說沒有視覺上的價值。妳吃蘋果總是連皮帶肉的啃食一圈,確認所有色澤都融化在肚子裡後再品嘗果肉。妳討厭切片蘋果的俐落。

     後來妳還是帶走一盒。反正妳根本不清楚妹妹喜歡什麼。

     「姐要喝茶嗎?我去泡。」男人對妳禮貌地笑。妳沒說好,他逕自走向廚房。尷尬是初次見面的人共有的默契,妳自然明瞭。沙發對面空了,妳觀察客廳,米色窗簾,冰涼大理石,線條俐落的天花板和黃色燈光,想起最新一期的雜誌妳才看到「低調奢華」這個名詞,突然覺得自己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如果是妳,牆壁上一定漆滿了七彩色塊,艷俗又前衛。妳小時候很喜歡吃流水席,不論是粉紅色的塑膠桌巾塑膠湯匙塑膠杯碗,又或燒菜的歐巴桑坐在地上處理橘色的蟹膏、紅白湯圓、泡水的紫菜海參、鱗片閃閃發亮眼珠混濁的石斑時,妳對色彩的饑渴已經狼吞虎嚥,宛如饕餮。

     咚。白色瓷盤碰上茶几,上面已經排滿小兔子蘋果。妹妹靠著妳那側沙發坐下,剛洗過手的指尖紅而濕漉,鬢髮撥向耳後,水珠串串。妳想說點什麼,看看她,又看看瓷盤。

     「這好像是富士山蘋果。」

     妳像在辯解什麼似的說。用手拿起蘋果咬下,妹妹提醒妳有叉子,妳接過去,蘋果已經含在嘴裡。

     「好吃嗎?」                                        

     「嗯。」

     妳心想,不過就是蘋果的味道。舌頭輕舔果皮,仔細咀嚼後嚥下。

     沒有人說話了。沉默一陣,又默契地拿起蘋果開始啃食。

     妳仔細看著妹妹咀嚼的側面,她的耳垂光亮乾淨,不同於妳,掛滿各種叮叮噹噹的墜飾。她將擁有美好人生和模範丈夫,而妳耽溺於觀察型態和色彩,頹靡不起。如同妳時常忘記妳們是同時在甬道裡互相推擠、掙扎,載著同一副基因與樣貌,以同樣的姿態出生。妳們擁有成雙成對的東西,蕾絲裙、小皮鞋、蝴蝶髮夾、髮型、眼神、體態……妳小時候甚至以為每個人都像妳們,有一個一模一樣的替身姊妹。幼年的妳問過母親,阿姨怎麼沒有長得跟妳一樣?她沒回答,轉開口紅蓋,順著脣形描繪起來。妳跑去問妹妹,妹妹只說,我們來玩照鏡子遊戲。我舉手妳就舉手,我擺頭妳就擺頭,我走遠妳也要走遠。妳慢,妳就輸了。

     (日後妳想起來,這多像一則隱喻。或許妹妹早已通曉面貌的秘密,只是她無法讓你明白。一個妳疑惑的根源來向你解釋疑問所在,是多麼缺乏說服力。)

     而妳後來才明白。記憶無法和夢作明確切割的那個年紀,妳卻清楚知曉那是現實。小學時的一次國語課,妳穩穩坐著朗讀課文,額頭卻突然一陣觸電感,斷斷續續。妳下意識搓揉頭皮,感覺消失。放學時間到,妳找不到隔壁班的妹妹,自己回家。家裡沒人。妹妹和媽媽在醫院。後來妳才知道,妹妹在體育課時被竿子打破額頭,到醫院縫了五針。

     後來妳稍微學習思考之後,才知道該把這兩件事串在一起。原來暝暝之間妳們還是互相關聯,即使分裂成兩個個體,剪去臍帶,疼痛卻還是將妳們絆在一起。

     但確實,確實有某種東西能將妳們分割兩端,往極致的、血淋淋的偏執走去。

     妳記得那個下午,將妳們人生割開的那個下午,妳還記得。陽光碎成一地,扎進妳蒼白的雙眼。妳鑽過柵欄的小縫走進學校後面的廢地,看見妹妹和一個男生倚著牆,斜斜的站立。他們沒說話。妳蹲在叢生的芒草裡觀察(或偷窺),那男生握著妹妹的手,靠近她,側身吻了一下。妳沒看清楚妹妹的臉,夕陽的光暈模糊視線。幻化成妳從此亟欲追求的那種東西,接近美的一種事物,或者是,愛。

     妳遍尋色彩卻無法完全符合的那種東西。

     於是妳開始接收妹妹的男朋友,有時候也用搶的。妳想像那個和妳一模一樣軀殼,同樣承受過的手、氣味、嘴唇,妳想找回那天下午,那氤氳夕陽壟罩下的光影,還有那有如天性般的習慣窺視與刺激。但妳現在想起,那些男孩真的分得清誰是誰嗎?或是,其實只要是同一張美麗的臉孔,就什麼都無所謂了?所以妳遍尋的那種東西,才會一直,一直都找不到。待妳在草叢裡藏匿、斜眼觀看的記憶漸漸腐朽直至分不清虛實,就全數歸化為夢境,變為原罪的一種。在所有夢寐、恐懼和情人的身上,輪迴不止。

     當下妳看著妹妹,現在才開始學習愧疚。妹妹和男人談笑著婚紗、進場音樂、蜜月旅行……那場即將到來的婚禮,妳沒有感受過的、對未來的憧憬和美好想像。小兔子蘋果已經吃完,叉子平攤在瓷盤上,留下一圈水漬。妹妹將髮圈拆下,順順馬尾,又重新綁起,準備拿起盤子。

     妳看著她頸後落下的一束頭髮,視線無法對焦。

     「還是我來收吧。」

     最後妳這麼說了。

 

(水彩技法2

     妳前一個男友是鋼琴家。手指修長,關節因為苦練而突出好大一塊,不過還是一雙美麗的手。指甲方正,指節少有皺紋。妳曾握住那樣一雙美麗的手,教他拿畫筆,沾水,控制濃度,下筆的輕重緩急。妳教他在打好底色的蘋果上疊上紅色,妳告訴他,水彩就是要有多重層次才好看,接著又添上橘色和各種色調的紅,艷紅、橘紅、暗紅、赭紅……。不要忘記最重要的光影,分辨光源處,由亮面到暗面,由淺到深才顯得立體。這時,蘋果的外型已經大致勾勒清楚,只待妳添上暗影,注入真實。

     他銀白的身體僵硬的攤著,白到有點青色的身體,如鐵般剛硬發亮。妳伏在他胸膛,指甲勾畫著鎖骨曲線,一個凹槽將什麼深深陷了進去,或許是水,或比海洋更加厚重的東西,更加盲目與晦暗。妳伸手,掌心便深深嵌了進去。皮肉劃開,液體噴濺,妳沒確切聞到什麼味道,便刨開胸前塊肉,湊到嘴邊咀嚼。紅色染滿唇頰,妳乾脆湊近胸口直接撕裂咬食。最後不忘舔舔他頹喪美麗的手指,湊近臉頰,像安慰的撫摸。液體與肉發出多汁的吱喳聲響,妳抹抹嘴唇,心滿意足。

     臉頰蒼白消瘦。他突然睜眼,微笑看妳。

     「飽了嗎?」

     安眠藥讓妳失控。先是讓妳夢遊,而男友不以為意,直到妳撞倒他的CD架連帶撞破額頭後,他便架著妳去精神科堅持要換藥;之後一種妳吃了挺久,卻讓妳越忘越多,妳記不得男友前晚和妳看的電視劇,妳不記得妳對著螢幕哭哭啼啼;再後來的使妳夢囈,斷斷續續的叫喊啜泣,之後驚醒,他也無法安睡。他安撫妳,美麗的手搓揉妳額頭,摟妳的肩。而這次,妳拒絕他吻妳。

     妳正吃掉他。津津有味地吃。 

     男友跟妳一樣,有過於常人的偏執。妳為色彩著迷,他則沉溺於琴鍵上的各種排列組合。妳忘不了他彈琴的樣子,憂傷陶醉讓妳直直墜入海底。那有彈力的手指在琴鍵上起舞,如情人般撫弄,柔情黏膩。當下妳以為,一直尋找的東西已經找到了。但那終究敵不過妳對色彩旺盛的食欲。他那美麗的、蒼白發青的胴體和飽含的鮮紅色彩,就是讓妳想張開獠牙,撲上前,撕裂抓食。

     隔天妳就走了,沒帶走安眠藥。妳失眠。半夜畫圖時總被窗外魍魅樹影驚嚇,以為他千里迢迢找來,割捨肉身奉上,宛如獻祭。

     妳想起妳和男友分手的那天凌晨,風刺得妳眼睛乾痛,瞇瞇的睜不開。妳手插著口袋,把脖子埋在羽絨外套裡。妳想起,妳終於有一天沒叫醒他就出門了,妳沒帶走什麼,只帶走手機和幾張百元鈔。收拾聲音太大會讓他醒,醒了會讓他感覺太過殘酷,所以妳沒叫醒他,沒道別,想讓他好好睡。妳手插口袋,把脖子埋在羽絨外套裡,想著這些東西的去處:可能被他整理出來,用紙箱包裹緊實後丟到床底下,或者捐出來,或者燒掉,或者扔進垃圾痛,房子將會空曠蒼白,他可能像線上購物廣告的女主角一樣,蹲在牆角看著清光的書架、茶几或電風扇,仍然啪搭啪搭的轉著。或者直接搬家,一切被房東佔有或拋棄。不管怎麼想,妳還是留給他一些處理的權利了。妳就只是走,走了,而且什麼也沒帶走。

     妳手插著口袋,把脖子埋在羽絨外套裡,風仍然吹著,妳眼睛痠痛。

     妳想起爸爸。妳想起他最後摸了妳和妹妹的頭,問妳們現在是幾年級。妳沒回答,妹妹看妳,妳只看著地板,妹妹看了爸爸,「高一了。」,爸爸微笑,又摸了妹妹的頭。妳脖子垂著,盯著自己的腳趾頭,沒有說話。媽媽倚著玄關,用手把頭髮往後抓了又抓,幾根髮絲掉下來,她看著爸爸,表情緊繃。直到爸爸和妳們說了再見,媽媽乾乾回了聲「路上小心。」,爸爸關上鐵門,腳步在樓梯響了幾聲後,媽媽才像鬆開螺絲起子一般,輕輕的,一點一點地將表情釋放開來。

     於是妳搭上公車,想去找爸爸。妳想問問他,當他最後一次關上家裡鐵門時眼前閃動的畫面是什麼?是妳們剛出生時紅而皺的臉龐,或是第一次彆扭的、紅著臉將媽媽的手牽上時的,她的表情嗎?妳好想問爸爸,因為妳關上和男友的租屋時,眼前什麼也沒閃過。

     突然妳又想起,自己昨天用到一半的調色盤還沒沖洗乾淨。綠的紅的藍的紫的液體流淌,水彩筆乾在上面,乾燥而頹靡。

(水彩技法3 

     妳已經決定為妳的蘋果加上陰影。讓它穩穩地站在紙上,不再漂浮。真實的東西必有其暗影,妳記住了。沾了一點深紫色或普魯士藍,混合接近黑色的咖啡色,這就是真實的色彩,骯髒而鮮豔的。妳沾點水,妳不希望暗影過於僵硬,罩住蘋果鮮豔紅色。稍微吸乾筆頭,在調色盤上再次塗抹,確認顏色無誤,放心地將筆毛貼上畫紙,紅色暈染開。筆觸要像老情人般溫柔而熟練,不做出明確的轉角,待水與顏料交融,放輕筆桿,拖曳出長長陰影。

     最後的修飾。妳浸濕筆尖,讓它如重回羊水。用毛巾吸得半乾,連筆腹都脫一層水後,用毛巾輕輕將頂端修尖、修圓,減少所有可能的分岔,達到完美。妳觀察水果的亮點,對準畫紙,用尖端部分,圍繞一個中心,顛腳走路般輕柔的搓開顏料,留下一個白色亮點,微弱而精準。

     現在妳什麼都有,有色彩,有陰影,有亮點,妳不知道自己還缺少什麼。

     妹妹的婚紗垂墜到地板,拖出一條亮白刺眼的洪流,厚重冗長,幾乎將妳淹沒。媽媽幫她收理裙襬,表情似繃緊的弦,只要一釋放什麼就會崩塌。妹妹罩上頭紗,對著鏡子轉身看側面,母親的臉龐被紗網蓋住,五官模糊。妳在堆滿雜物的桌旁站著,小夾子、捧花、耳環、化妝箱、指甲油……全部都是要往妹妹身上堆的東西。妳突然感到一陣喘不過氣,好像站在那,被婚紗繃得緊緊的女身是妳,而不是妹妹。 

     妳想起母親是如何的教導妳們殘酷。妳深受其害,而妹妹卻往一種前所未有的、反抗般的光明走去,透明純潔的不像是她產下的孩子,只有妳,碩大成熟後就如經血般,從子宮的樹上剝落,而妹妹只是溫床的共享者,租約期滿,以這個世界為起點,終於無家可歸。

     回家? 

     妳們已經很久沒有一起回家了。小學放學後,妳會到妹妹教室前,等著妹妹慢吞吞的收好書包,然後再一起回家。妹妹會一根根的把筆蓋蓋好(而且堅持筆頭要往同一個方向擺)、搓掉橡皮擦上黏著的細屑、再用力關上鐵製鉛筆盒(你們有一樣款式的,妹妹是凱蒂貓,妳的是大眼蛙),清脆一聲「啪」響之後,妹妹彎起身,在抽屜裡翻找作業簿,今天的作業是ㄐㄑㄒ三個注音符號寫十遍,還有八題的加法題。這時你通常不耐煩了,妳用膝蓋輕敲妹妹拱成橋狀的背,催她快點,而妹妹仍是慢吞吞的翻著。她的抽屜永遠沒有妳的整齊,甚至還曾經因為蘋果沒吃完怕被老師罵,在抽屜裡放置直到果蠅長出,腐爛氣味散播整間教室。而至此以後,妹妹總在午餐時間結束過後溜出教室,塞給妳一個咬了一口的蘋果或芭樂,有時是完好的,就用擦桌子的抹布包裹著,水果過度發酵的熟爛氣味妳至今還清楚記得。

     終於妹妹收好書包,用力拉上拉鍊準備背上。妳注意到前方還有一個小開口沒拉上,妳走到妹妹背後,替她關好。妹妹回頭看了妳一眼,沒有說什麼。你們一起走出教室,一起回家。

     雖然母親的殘酷已經徹底讓妳們無家可歸。

     妳很少看見父親,很少看見他在家裡,像別人的父親一樣,在客廳一個人佔著沙發和遙控器看新聞,或在晚餐時不吃飯,光顧著看手機或報紙;有錢的爸爸會三不五時的帶點禮物討小孩歡心:男生送腳踏車、可以和同學炫耀的變形金剛組合模型,女生就送一隻毛茸茸的寵物狗,或最新一款會哭會眨眼的小美樂洋娃娃;比較窮一點的爸爸,會在床上和孩子玩飛高高,或在假日時帶小孩去動物園、公園、兒童樂園……如果沒有錢,就用時間來彌補。

     這和妳們的爸爸都不一樣。

     妳很少在腦中記憶這些臉孔,比如數不清的、交往過的男生,分班後就不再打招呼的女生死黨,曾經會在櫃台聊幾句的便利商店店員、少數幾個對妳好的女老師,或男老師,妳都不再記憶這些臉孔,只將名姓轉化成字元,以一種節省空間的方式,在妳腦摺上懸懸吊掛。妳也記得父親的名字,但妳記不得他的面貌。他的相貌每年都在更改,妳已經無力更新,等待過年返鄉,父親準時出現,像一場必要的節慶。

     「爸爸回來了,叫爸爸。」

     「爸爸。」

     爸爸帶回一個洋娃娃,一個有棕色頭髮,透亮眼珠會一眨一眨的洋娃娃。爸爸要妳們一起玩,妳和妹妹拿出深藏在床底下的扮家家酒組,用湯匙攪拌空曠的鍋子,假裝裡面有湯,餵洋娃娃吃。洋娃娃的嘴微啟,剛好可以放入附贈的奶嘴和奶瓶。妳和妹妹覺得有趣,拿水往洋娃娃嘴裡灌,希望它空腔的身體可以流出點什麼。水倒了太多,溽濕了洋娃娃的頭髮,原本如蛋糕捲般的頭髮塌了。妳們只好將它的長髮梳理平整,放在妳們共同的書架上。母親為妳們排滿了各種書籍:偉人漫畫傳記系列、小牛頓、巧連智、幾本原文翻譯版混雜的哈利波特,不過除了看看漫畫之類,架上那疊書妳們是幾乎不曾動過的。媽媽從不買給妳們玩具,妳們只好把每天吃早餐的三十塊一點一點省,買了那套扮家家酒廚具組,深埋在床底下,不見天日。

     後來妹妹問起妳,娃娃到哪去了?妳沒說,她認為妳獨佔著洋娃娃,把它藏起來了。妹妹翻找書桌、掏空枕頭套、甚至將妳們的扮家家組從箱子裡倒出來仔細檢查。妹妹整整一個禮拜沒理妳,妳清楚記得。 

     那天妳晚上喝水喝多了,走出房門看見主臥房門縫還亮,妳湊近一看,母親拿著大剪刀,刀刃閃亮飛舞,一捲捲棕髮落在地板上。妳靠著門板窺視,妳努力忍,忍著衝進去將頭髮撿起,用膠帶重新固定。那樣一頭烏黑油亮的頭髮,妳努力忍,很努力地忍著。

     母親手勢瀟灑。娃娃眨眨眼,像在跟妳說再見。妳偎著門板,輕輕跟它揮手。娃娃的一頭捲髮像犯人一般被剃去,母親拍拍髮屑,將娃娃收進櫃子裡。妳沒看清楚她的表情,背景朦朧黑暗。

     而妳就站在母親面前。看她為妹妹梳理掉落的髮絲,用髮夾固定,收理裙擺,仔細檢查沒有髒汙,鑲上的假鑽沒有掉落,鏡子隔著妹妹的頭紗,五官模糊。妳想看清,妹妹卻轉頭喊妳。

     「姐,快開始了,妳要不要去補個妝?」

     妳點頭應聲,拿著化妝包走出新娘房。其實妳就看著母親,妳好想問,妳也好想問妹妹,那個娃娃,那個有著棕色頭髮,透亮眼珠會一眨一眨的洋娃娃,到底到哪裡去了? 

(水彩技法4

     蘋果已然熟透。完滿的形狀,飽和的顏色,光影亮暗恰到好處。這時你可以攤平圖畫紙,等待乾燥後的收割。

     像果肉開始厚實飽滿的時節,妳們到來的青春期,也揭示了花季過後的腐爛。妳和妹妹一起抽高,同時胸部發育,初經來潮,這或許是衰敗的開始。妳開始了解到有一個和妳外貌如此相像的人有多麼不好。妳們一樣長髮及腰,制服可以互相換穿,連走路微微內八都相同。妳說不出是什麼樣的矛盾感覺,妳分不清是鏡子裡的人影或是妹妹才是妳的投射,妳厭惡這種身分的混淆。妳再也不想要和妹妹成雙成對的東西。妳不想要再被老師同學認錯的長相。妳要求媽媽幫妳們買不同款式的衣服,但媽媽卻總是在顏色上做變換,好似停留在妳們還是小女孩時,兩款可以供她自由換裝,會哭會笑的芭比娃娃。所以妳乾脆去燙了頭髮,妳先是想起兒時的那個洋娃娃,那膨膨的蛋糕捲髮型,又因為太過不合時宜而放棄。後來妳燙了一頭波浪捲回家。自此之後,不管是誰,都可以從背影清楚的辨認出妳了。 

     十六歲妳開始學著化妝,粉底,夾睫毛,眼線,眉筆,唇蜜,最後勾上一層厚重睫毛膏,妳眨眨眼,如翅黑影在妳面前片片閃過。妹妹會看妳化妝,看妳把口紅打開又蓋上,看妳擦化妝水,看妳在鼻頭的痘痘上點一搓遮瑕膏,用指尖推開。妹妹看妳化妝,學妳也開始化妝。妳了三個月零用錢才買到的卸妝油總是快速減少。妹妹失敗時會拿卸妝油不停塗抹,黑色眼線暈開,像骯髒的淚漬。

     媽媽說,如果你有妹妹的一半乖就好了。她坐在梳妝台前將髮釵拔開,髮束像水蛇從後腦滑落,爬上肩膀,媽媽用手順一順,水蛇散去,然後擠一點化妝油在棉片上,從眼角將妝一一卸下。妳手插背後,直直站在她身旁。門外妳知道妹妹在偷看,一如妳偷窺洋娃娃處刑現場,而妹妹正等待妳走上絞刑台,繩索一鬆的剎那。媽媽沒說話,不說話,撕開片裝面膜平貼臉皮,仔細拉扯平整,檢查耳後和下顎有沒有浸在面罩之下。妳從鏡子裡看見她白色臉孔,敷面膜的守則有三:面無表情,不笑,也不說話。妳懺悔般閉眼回想今天的所有過程,妳走進屈臣氏,穿過貼滿鏡子的樓梯,平貼著商品架行走,四周盼望無人,伸手摸走一盒染髮劑塞進書包。

     「監視器都拍到了。」媽媽終於開口,白色臉皮跑出幾條皺摺。媽媽看著鏡子,沒看妳。妳看向天花板,沒有辯解。

     「妳可不可以學學妳妹妹?」妳想,妹妹一定偷笑了,尤其她正聽著,聽著妳和她被拿來比較。同一副胎盤,同一副基因,同一個面貌,妳就著生物學的角度思考,突然有點難過,妳只是想改變這些共通中的其中一項而已。妳不再說話,等待媽媽敷完面膜,抹上精華露和保濕液。而妳始終站在那,妹妹始終等著窺視著。

     繩索依舊沒有降下來。

     母親當妳的沉默是懺悔,隔天便買了染劑給妳。這是她對妳少有的仁慈,至少比起妹妹是稀有多了。

     所以妳開始化妝。妳必須比妹妹先行跨越一步。十四五歲時,妳們還會交換衣服穿,到了十六七歲,妳開始嫌棄妹妹的衣服,妳看不慣那些素色襯衫、只寫了幾個字母的T恤或完好的牛仔褲,而她看不慣妳的低胸小背心和破到不足以遮蔽皮膚的牛仔短裙。妳們各自張羅各自的髮型,留長剪短燙捲染色,妳的花樣總是比妹妹多。妹妹總是乾淨的黑髮披在肩上。妳想為她的樸素感到悲哀,又更為自己感到悲哀。

     妳將睫毛膏打開,貼上睫毛根部,輕巧的往上挑起,曲線髒污美麗,就像前幾天在報紙上看到的,那些浸在墨西哥灣漏油裡的鴿子。

     廁所芳香劑的味道湧上來。這令妳想起那些綠的紅的黃的橘的果實,無人採收而在樹上緩緩腐爛的氣味,與色澤。

 

(水彩技法?)

(水彩技法。)

     妳放下畫筆,調色盤混亂如一場顏料廝殺。妳用指尖沾濕水桶,再用指尖沾濕掌心,抹上調色盤,再抹上臉。

     妳用紅色塗嘴唇,藍色塗眼瞼,紫色塗眼角,黃色和綠色塗臉頰。妳仰起頭,等待色彩將妳侵蝕殆盡。

     妳補好妝,緩緩踱出廁所,鞋跟被地毯消音。妳找尋宴會場,在黑暗中探著椅子坐下。周圍有人問妳怎麼那麼晚,妳低頭沒說話,害怕別人看見妳僵硬表情。

     進場音樂響起,妹妹一襲潔白婚紗走進禮堂,挽著爸爸的手。臺前新郎微笑,看妹妹曳著長裙走向前,有人拉桌上做成酒瓶形狀的塑膠拉炮,彩帶落在她肩上裙上面紗上,燈光刺眼,妳突然感覺眼角疼痛。

     妳想起一個傳說:神,或是廣義上的上帝,一開始是將一個人做成四隻眼睛、四隻手和四隻腳的,但人太過自大,覺得自己無所不能,於是把人劈成兩半,自此之後,人就只剩下兩隻眼睛,兩隻手和兩隻腳了。人不停地尋找他(或她)被劈開的另一半,找到之後,婚姻使兩人又重新連為一體。妳想著這個傳說,突然覺得自己才是妹妹的另一半,你們本來就是一個個體,完美的一個圓,直至出生將妳們分離。

     進場音樂停止,證人席站著妳們的父親。妳看妹妹捧著花束,站在新郎旁邊。眼角刺痛,妳衝向前,用指甲撕抓裙襬,妹妹的面紗掉落,表情驚恐。賓客們蜂擁而上,新郎架住妳臂膀,妳手腳揮舞,手掌變成爪型,朝著妹妹撲上去。白紗被妳抓出一個個破洞,妹妹驚恐地看著妳,賓客混亂,尖叫聲和驚呼聲糊在一起。新郎終於抓住妳的手,悶悶的一陣痛從下腹傳來。

     妳倒在壁毯上,聲響被地毯消音。

     妳沒力氣了。妳終於發現自己沒力氣了。好多臉在妳面前,眼睛睜大著,手指著,嘴唇動著,香水味飄著,妳動彈不得,像被吹箭射中的猴子,僵著身體蜷曲在籠子一角。妳緊緊抓著布料,那些從妹妹身上扯下來的布料,妳不肯放手。妳看見妹妹的臉,眼淚混著黑色眼線掉下來,流到臉頰上,腮紅又掉到嘴唇上,唇膏順著脖子,像河水一樣滾下來。似乎在氣妳毀了她的婚禮。妳好想伸出手撫摸她,整整她亂掉的頭髮,可是妳已經沒力氣了。妳看著天花板上的水晶燈,仍閃著黃澄澄的燈光,閉上眼,假裝是一場夢境。

◎作者簡介

杜佳芸

板橋高中三年級生,耕莘青年寫作會成員,曾任第三屆高中生文學鐵人營美編,現為考生,曾獲板青文學獎,作品曾刊於幼獅Youth show


羅展鵬水彩作品-儀式

(本圖為羅展鵬水彩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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