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分類:朱宥勳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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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色格子〉 ◎朱宥勳

     弟弟常說自己沒有資格回家,活該是個共產黨員。

     我說胡說,這個世界上哪裡還有共產黨。

     然而很多時候,我連我有沒有這個弟弟都不太確定。在一九九零年代的某一天,弟弟決定放棄研究所的學業,入伍當兵去。我沒有說什麼;父母也許像以前一樣,希望我「勸勸你弟」,不過那時他們沒表示,我也就沒說什麼 。之所以記得是一九九零不只是因為我忘記了確切的年份、日期,更是因為某天妻哼了兩句歌詞:「轟隆隆的雷雨聲……」很重的詞和很輕的旋律微妙地被扣在一起,妻說這首歌叫做〈戀曲一九九零〉,我這才想起,弟弟已經離開家很久,也許有十年了。

     如果弟弟還在的話,正勇的棋藝會進步得更快吧。正勇從幾歲開始下象棋的,我早就忘記了,但我記得他是在十歲那年學會如何讀棋譜的。十歲的小孩不知怎麼地迷上了下棋,起先是找鄰居小孩、班上同學對殺,殺沒幾個月就沒人要和他玩了;一半是因為膩了,一半是因為他進步得太快。然後他來纏我要下,「別人的爸爸都會陪孩子下棋,」妻子搶在我拒絕之前說了。

     我說好吧,如果有興趣,爸爸把你教成棋手。

     真的?正勇的眼睛亮起來。

     我點頭,但當然不是真的。我已經十多年不下棋了。我從書櫃底翻出一本《象棋布局指南》,正勇在旁邊看著,伸手要抓另一本《特級大師對局精選》,我推開他的手:「這太難了,以後再學。」正勇聽話點頭。

     於是我開始教他棋譜的讀法。現代棋譜的基本形式是四字訣,依序是「棋子」、「位置」、「方向」、「落點」。我指著棋譜的第一步「炮二平五」告訴正勇,這就是指在二路線上的「炮」平移到五路線的意思。「棋盤就像一個大座標,」我說,話說完才想也許他不懂座標是什麼,沒想到他猛點頭:「就像雷達。」這才想起也許他在哪個電腦遊戲裡面學會了。

     半個多小時之後,我看著正勇因過於專注而蒼白的臉,心想,這一陣熱度過去,總該不會再提起下棋的事了吧。

     很久以前,我就決定不再下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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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下午,我提早到應赴的演講場地附近,意外發現了那個展覽。

那是我高中母校旁邊的一幢歷史建築,以前放學都要經過的,它正在舉辦一個展覽。我晃進去,踏上華麗如官邸的迴旋樓梯,進入展場。這是一個關於二二八事件的展覽,我想時間還夠,就看一看這所有做台灣研究者都不能繞過的歷史問題是如何被展示的。我並沒有期待什麼,只是一面晃過以影像、放大圖片展示的各種史料區域,一面想著最近幾個月不斷重讀的郭松棻。

然後我看到了那面牆。

遠遠看過去,它像是一個規畫失敗的展區。整面牆上充滿了幾百個正方形的小格子,但只有零星幾個格子有照片。當我走近,我才發現那區的主題是「受難者之牆」。而當我沿著有些歪斜的地形往下,看見牆上每格一張照片,下面一行字寫著姓名、歲數與職業。但大部分的格子是沒有照片的,只有空白和名字。因為他們從來沒想過,自己的臉若不在那一刻留下,就將永久消失了吧。我看到的最後一格是嬰兒的照片。它倒是趕上了。我一個一個默念他們的名字,不斷地想著,對不起,我不認識你。我不認識你們。對不起,我們甚至連認識都做不到。

我想起周婉窈老師的那句話:「我們還沒記得,怎麼就教我們忘記。」想起那些書寫活著之負疚的文學。

於是我決定,待會回到我的母校,要好好跟學弟談談同是他們學長賴志穎寫的小說〈紅蜻蜓〉。要好好談談這一段歷史裡面,我們少數記得的東西。

 

發表於4/5自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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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救援投手/朱宥勳

 

 

     在棒球場上,有一種特殊的球員,叫做「救援投手」。

     動輒三、四小時的漫長比賽裡,他們是最接近火光與爆炸的族類,出場時總以銳利的速度和角度割開空間,並且以其令人屏息的身手,讓時間壓縮成極華麗的短暫瞬刻。

     H曾是他們其中之一。

     2007年,我剛剛進入大學。此前一年,我在大考苦壓的空隙之中養成了看球的習慣。那時候我沒有三個小時可以揮霍,對一個初入門的球迷來 說,棒球非常適合考生,因為每隔幾十分鐘抽空打開電視,畫面都和上一次連貫,只有右上角的分數悄悄變異。急急瞄一眼,便在大人開口催促之前躲回書桌,接下 來的時段就有了新的空想材料。是怎麼從三比六變成七比九的?還差四局,有機會追過兩分逆轉吧?時間就這樣從英文參考書的上方流走,然後我再一次起身去喝水,按開電視,九比九,追平了。而我表定的唸書時間剩下十五分鐘。

     如果運氣好的話(也就是說,比賽夠激烈,沒有太快結束的話),十五分鐘過去,我就能理所當然地坐進沙發裡,剛好看到救援投手站上投手丘,甩動他們如鞭如電的手腕。

     就在2007年的四月十九號,我坐在新竹棒球場的左外野。那是我第一次進球場看球。每一個棒球迷都會有他們的紀念日,雖然不一定是以數字的形式記憶下來。那往往是因為一 個人,一個球場的play,一道直擊心底看板的弧線。而我的是這一天,我因為H而進入了球場。那一年,他剛從地獄般的大傷中恢復,擔任十多場球隊的救援投手,表 現完美,一分未失;而我在還沒意識到之前就成年了,陷入新的知識領域與新的情感狀況,跌跌撞撞,生活沒有一件確定的事。於是我追蹤每一場比賽轉播,看著H 於比賽末尾站在鏡頭前,如此篤定地把球送進去,像是從來沒想過被打者擊中那樣。直到那一天,比賽來到多風、有著藍色外野護墊的新竹棒球場。

     只要一個字就可以形容救援投手:快。

     他們往往有著隊友之間最快的球速。而當他們站在場上,打者一籌莫展,會以最快的速度出局,讓原本迤慢的半局變成一通密密的鼓點。他們最大 的問題是,他們也是體力流失最快的一種選手。在十五或二十球裡,他們是主宰球場的神祇,但多一球,只多一球,他們就變成最平庸的投手,唯一合理的下場就是 被痛擊。所以救援投手只會在比賽末尾,球隊微幅領先,但隨時可能被逆轉的情況上場。一個好的救援投手在對的時間上場,會讓對手的球迷陷入絕望的冰水之中, 不忍看到結果便紛紛離席,而己方的球迷就只要留在現場,享受必將來到的勝利。「必將來到」比「勝利」更加醉人,特別是在這種充滿變數的運動裡。

     而H符合每一個條件。當我在場目睹,他甚至比那些更多一點。比如說,他投球時,有著常人難以想像的巨大跨步,幾乎劈腿平貼地面,繃成一張 稍縱即逝的弓。每投一球,身體會誇張地往左半邊振動,離手的球就像是呼應這振動般,如毒蛇竄咬進捕手的手套裡面。兩百公尺不到的距離,我竟看不清楚噴射的 白影,只聽得球與皮革撞出的驚人炸響。那一天的H狀況仍佳,但運氣不好,對方無法精確擊中他一百五十二公里的快速球,幾個失去平衡的揮擊不知怎麼地卻都落 在防守的死角。他掉了第一分,再掉一分就會失去勝利。我看到捕手向他比了暗號,他搖頭。又搖頭。最後終於把持球的手擺在胸前。往後畫圓舉起,跨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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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屆清大月涵文學獎新詩第二名

我們正在被渡過……

黑色的光在爬行
自湖岸,自亭頂,自
水紋流散的中心
熄燈不是推開
而是觸摸了
另一種光。黑色的光在游動
在不穩定的湖面,如掌觸如
指撫。我們正在被渡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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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屆清大月涵文學獎散文第一

  我想讓自己變成一首歌,讓你可以隨口哼哼唱唱,帶到山上帶到海邊,讓你在安靜的夜晚或多風的午後都不會離開我。你或許不會隨時隨地都在唱歌,但你永遠不會忘記旋律和歌詞。那些就會變成你的一部份,誰也奪不走,無法取代的一部份。世界很吵,我們之間也許相隔遙遠,你的歌聲響起時我根本就聽不到,但是我知道總會有這樣的時候的。
  這樣的我,透過你被表達出來。對,最好這是一首,只有你會唱的歌。只有你的聲線才能具體描摹我,……。
  如此一來,我便再不必害怕你的離開了。

  我不知道前座的你有沒有唱歌,風聲太強,敲打我的眼耳如瀑。那天晚上,我們是一長列機車車隊中的一部。整列車裡都是男生載著女生,只有我們例外。沿著小島的東線騎了一夜,山崖與海崖夾著我們奔馳其上的公路,來回左右變換。
  「這是我答應自己要做到的。」你好像是這麼說的,手握緊車把,後照鏡裡你眼色強悍,而溫柔寂寞。我在後座,一時不知道該做什麼表情。身旁人們環伺,你小小的背影離我很近,我遲疑著該不該伸手抱住。
  我不知道是誰先開始用綠色來形容這座島的。綠島,或許在它被命名的年代,它確實是滿佈著亮綠草木的地方,但關於這座島我記得的卻一直是強烈的白色。曝白過度的,張揚無視的,像是把整座海洋那麼多的光煮沸了,傾倒到這座島上來。它其實是有著強風的,可是似乎並沒有因此而涼爽一點。看到那件著名的紀念品T恤,實在無法不笑出聲來,抓抓自己熱燙的頭髮。T恤上面印了個大大的「幹」,旁邊小字是「綠島的天氣好熱」。
  你抹了抹汗,笑。
  在那個晚上,我一直以為天隨時會亮。綠島的夜晚自然也是無光的──甚至比我慣常的城市夜色更濃黑一點。可是那一片墨色就像是一種偽裝,強光與高熱一直都像某種疾病潛伏在那裡,隱隱緩慢流動,而我們這樣高速地掠過,不正隨時會撕開脆弱的布幕?動念至此的時候,海面正在我們的左邊,我聽到你開口說了些什麼。「……什麼?」我湊向前,臉頰靠在你的肩頸間,「你說什麼?」「我說,這裡的海景,白天很美。」「現在也很美。」我輕輕地說。時速頗快,濱海山路蜿折而地面沙滑,我知道你沒有餘暇轉頭看到,那樣安然地飄浮在空中的月亮。
  那就讓我再為你說一次吧。它流散出來的光比海水更像水,散落在沉黑海面上,是一條銀色筆直的河。在平原上的河,流速均緩,兩岸平直,那下面隱隱湧動的東西彷彿很清楚,卻從未現身。你專注地壓車滑過大轉彎,一時沒有再多說什麼。側風撥著車子,有些不平衡地晃了幾晃,我正巧在此時傾身輕貼靠了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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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青年數位購藏計畫


公車駛過
一些影子和一些光
它們趁機攀在窗口
看見妳秘密地在我左肩
種下幾株輕輕的芽
澆以妳的耳語後抽高
如髮絲騷著我的鬢角

或許,展長潮濕的枝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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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文學獎小說第二名
壁痂
 
  他十八歲。沒有搬家,但終於不住在家裡了。他的衣物、電腦和書籍塞在休旅車的後座,因此即使只有他和父親在車上,也感覺滿,感覺擁擠。
  在安靜的車途之中,他閉目幾乎睡去,隱隱約聽到父親轉開廣播,電波雜音,什麼人唱的搖滾歌曲。鼓點軟弱,不足以醒來也不足以沉睡。
  然後一睜眼就是四小時之外了,大學所在地離家隔了兩個縣份。父親和他把行李卸下車,扛上宿舍前的斜坡。他指揮父親安置物品,邊四下打量。三夾板書桌和衣櫃,兩道白鐵書架,床位臨窗,整間房新漆過,卻詭異地沒有任何刺鼻味。
  他想起家裡,自己的房間,那股隨四季變換的霉腐味。那是一個受傷的房間,傷口化膿了又癒合,又再被弄傷的房間。
  「真遠哪!」父親故作開朗地拍了一下床板。
  「是啊。」
  父親轉了轉左手無名指的戒指。這是個訊號,接下來的便會是長篇大論,或者一連串的長吁短嘆……,他裝作忙碌地將書重新排序,拉整衣服,把襯衫吊起來。他感到父親的眼光在背後逡巡,真的漫聲說了些什麼,不長,但他思緒緊繃,一時之間竟什麼都沒聽到,只得也同樣模糊地回了一句:「好,我知道了。」
  背後的父親沉默了一會兒。
  他擺正最後一本書,讓桌面上的每一件物品的邊緣都呈直角相交,他才回過身來,開口說:「好啦,應該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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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屆清大月涵文學獎小說第二名

 
靠,好熱
機器全拆了欸
欸機器全拆了
老崔他媽的又去逛去了
欸又去逛去了
 
  勇仔跟我輪流在小黑板上寫字。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我是熱到有點意識不清了。黑板緊挨著小冰箱、小冰箱旁邊是小到剛夠一個人翻身的浴室以及差不多大小的單人床,這裡是老崔的警衛室。那個小黑板是勇仔老崔拿來的,「你不會用電腦紀錄就用這個吧,不然掉了什麼你都不知道。」老崔用他那爛光了眉毛的眼睛斜了斜勇仔,嘟噥著說:「我可不收贓物。」勇仔一聽火了,堅持這是為老崔新買的,還自告奮勇要幫他在上面列被偷的物品清單。
  「這老東西,搞不好人家就是為了整他媽的這付死樣子!」勇仔說。
  不過小黑板最終還是沒有拿來列什麼物品清單。它被我們拿來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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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韻輕揚文學獎小說佳作

1.

  在大學學測之前一個禮拜,大德並沒有意識到他的人生將會有什麼樣的改變。那個禮拜對他而言,是一切都融化掉的七個日子──這勉強可以說是個預兆;融化掉的時間、融化掉的身體們──,因為他整整七天沒有闔眼,甚至連眨眼都很少。考試結束那天,他踩著快要融化的柏油路,推開棉軟軟的家門,正要往理當更加柔軟的床上一倒,突然瞥見鏡子裡面出現一個容貌怪異、卻又說不上哪裡詭異的自己。他的腦袋來不及思考什麼,在那一瞬間關機,砰「地」攤成棉被上的一團麵糊。
  一陣漫長無夢的睡眠過後,大德的意識終於像一顆顆忠貞強固的分子那樣,重新聚合了起來。就最後的結果來看,大德可能會比較希望繼續睡下去,不過當時他並不知道,他除了一點例行性頭昏之外,並沒有其他的感覺。他揉了揉眼睛,用指腹在眼窩四周按壓兩下──這是他考生生涯養成的一個習慣;他認為這不但能消除疲勞,而且還能鬆弛睫狀肌,﹝像健康教育課本說的那樣﹞降低近視的機率──,然後隨手批了件外套。
  他一照鏡子便又再次看到了「怪異的自己」。他忽然感到周身氣溫下降了三度,心頭閃過那些校園鬼故事的橋段:在午夜十二點的時候照鏡子,看到的不一定是自己,而是……當然,這個時候的大德仍然是怕鬼的,而且也很符合現代人不迷信標準地,認為那些透明不透明、果凍不果凍的東西,只是故事或夢境裡的角色。但是在這個情境之下,他看著鏡子裡「怪異的自己」﹝他猛然以為那不是自己﹞,仍然是很公式地手腳冰冷、喉口乾燥了。
  好半?,他才終於發現那張臉跟慣常見到的、自己的臉有什麼不同。他有些顫抖地抬起手,舉過眼睛,再抬高,從兩眼眼皮的位置,上下掃動。他看到鏡子裡的手也緩緩地在眼睛前面揮了揮。他努力不眨眼。他的視覺與他的觸覺得到了相同的結論:睫毛不見了,一根也沒有剩下。
  ﹝在往後的日子裡,當大德再想起這一幕的時候,會有點希望當初自己真的是看見了一張鬼臉而非僅僅是自己掉了睫毛的臉。這個念頭凐滅之前,他火速跑到最近的一面鏡子前,看看自己是否又在不覺間甩掉了幾根毛,而即使容貌如常,他也仍然要摸摸拉拉它們才能放心。不過,有好幾次在他來得及找到鏡子之前,他就被身著白袍的壯漢一把撂倒了。﹞
  事情似乎不該發生在中德里這麼平凡的地方,平凡到連地名都像是抄來的。現任九十歲的老里長在六十年前當選第一任里長時,曾申請了一小筆考察費到國外旅遊,帶回了一個叫做「社區總體營造」的詞兒。從這閃閃發光的六個字裡,他彷彿看見了自己輝煌的改革成果。里長學歷不高,卻很有說文解字的天份,「社區」他懂﹝不就是中德里嘛!﹞,「總體」也不難﹝不就是大家一起嘛!﹞,至於「營造」嘛,那可得好好盤算盤算。他不眠不休地在書桌前苦思三天,終於想到有一種絕對可以「營造」的特色。第二天一早,他率先到戶政事務所把自己的名字改為「德中」,並且開始鼓吹里民們改名,在名字裡帶上一個「中」字或「德」字。「社區總體營造,就是咱們中德里大家一起佩戴咱們的故鄉。」年輕的老里長這麼對大家說。里民們被那六個新鮮的音節攪得心旌亂搖,加上老里長後半句似詩非詩的奧妙修辭,半個月之內戶政事務所的辦事小姐連上廁所的空檔都沒有了。從此之後,降生在這個里的每個嬰兒的名字便都像老里長所說的,「帶有中庸的道德」。
  當大德踉踉蹌蹌地走出家門時,老里長正浸泡在他昔日的光榮事功裡。大德是「社區總體營造」運動之後,家裡的第一個孫子,是老里長親自為他取的名。在晞微晨光之中,老里長看著大德,由不得胸中一股酸楚升上來。里裡面最近有好幾戶人家要生小孩了,有不少耳語說,他們正醞釀著要捨棄六十年來取名字的傳統,甚至有幾戶打算要把全家人的名字都改回來……英雄暮年,風華老去,老里長感到自己一輩子打造社區特色、團結中德里人心的努力都將付諸流水,不禁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這一口氣透過微弱的空氣震動,像水波漣漪一樣像大德遊去,輕輕地撞上大德頸上的寒毛,把他從混亂的思緒中拉回現實世界。他猛地回頭,一眼過去卻看到兩個爺爺:一個穿著白汗衫短褲,鬆垮垮的藍白拖鞋掛在腳上;另外一個卻穿著素棕色的長衫,手裡拿著一管黑色的桿子。他在那幾秒內忘記了自己失去睫毛的憂愁,皺眉聚起視線細看﹝他以為他熬夜得太久,以至於把爺爺也給融化了﹞。仍然是兩個,白汗衫坐在老藤椅上,長衫則倚著牆角打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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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部電影,我是分了三四趟才看完的。

  我很不喜歡讀書讀不到一個段落就被迫中斷,如果必須如此,我一定跳回到前一個完結點重頭讀起。但面對這樣長度的影片,不斷被各種瑣事侵擾,我常常不得不離座,每次重新播放前,都得回憶一下前面細節才能再開始。誤打誤撞的是,這樣反覆地回想,似乎讓我多記住了不少細節。

  說實話,這部片的情節一點也不難猜。帶入「忘情診所」的設定之後,一開始我還為時間的調度感到有些混亂,但很快便發現鏡框式的設定;忘情診所的工作人員也一個個如預期被捲入(當然,這種捲入是太過於戲劇化了);最後的引爆,以及想當然耳的結局,「就算失憶或投胎讓我們忘了彼此,只要再相遇我們仍會相愛,這樣的愛才是最強的愛。」(伊格言語)。

  這部片沒有給我任何劇情上的驚喜,但正如張大春所說,只有在讀者不再追問「然後呢」的時候,才有心力去關注「為什麼」。這部片的衝突在於,當你提出消除記憶的申請之後,是沒有取消的可能的。因此,在自己記憶中試圖保護記憶的人,同時面對的是外來的侵襲(醫師的電腦)和內在的掙扎(面對留下回憶的痛苦)。幾幕在回憶中奔逃的戲其實都在反覆展演相同的內容,不過情節的安排很有趣,加上金凱瑞讓人目不轉睛的表演功力,所以還不至於有反覆拖沓的感覺。

  結尾處是讓我覺得有些小可惜的地方。相較於《記憶裂痕》安排零碎物件作為線索,把記憶叫回來的方式,這部片用一種更有力量的方式召喚過往時光:兩人直接聽到錄音帶,聽到了對方心底對自己最惡毒的想法。(看到這裡的時候我還一度以為我低估了編劇,也許結局並不會有一個好萊烏式大團圓……)對最親密的愛人說出那些被誇張但不無真實的話語,這似乎狠狠刺中了所有期待happy ending的觀眾,其實所有問題都還沒有被解決,男人仍然無趣,女人仍然不能帶給男人安全感,就算兩人幡然悔悟,誰知道這一次的蜜月期能有多久?

  當然,最後男人還是出聲拉住了女人,故事結在一個全然不意外的地方。剛剛那一刺彷彿只是幻覺。「好,」他們對彼此這麼說著,還是天真地相信這一次「共患難」之後他們能夠過著承平的日子。或許就像選擇記憶與否會造成災難一樣,人們還是選擇天真地相信,會比較安全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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