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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笑和漏水無關〉   ◎陳逸勳

      一直到許多年之後，天花板再也耐不住性子，而等到父親老了，臉皮薄了，天花板的漏水處因混沌而死，轟隆巨響由光而生，父親占據高處，我睡在洞口底下，父親低頭摺出幾條細紋，頭髮染得白燦閃亮，才逗得讓我想笑。

      轟隆聲為何而起？也許可以追溯至我父親，以及在他身上藏著我多年以來一直憋笑的秘密。

      我父親說他很大，這點我無法可管，卻無比確定。除了他自己，他能把我同時納入他的管轄範圍，譬如：格子本上的國字、女同學電話的響鈴以及上課時間，這三件事是我曾經最無法忍受的，所以我一一列舉出來。關於第二件事的面子問題我不願多談，而第三件事是關於時間的，因為他那陣子迷上了心算、迷上了九九乘法表、 迷上了用算盤罰跪，而這些事用他觀念來說，當然是我義務役的。

     有一天下雨，打了雷，我父親代替警察出門去打小狗。那是唯一我脫離我父親掌控的頭一遭，我放學後繞路去另一間學校巷子口的柑仔店，抽一支籤五塊的神奇寶貝卡，花了父親給我三分之一的補習費才收服了皮卡丘(一隻黃色會放電的卡通鼠)，走回心算班路上，我有點後悔了。班主任後來告訴我，這節課我先不要上，先打電話叫爸爸來再說。

     雨還沒停，我站在外頭等著我父親，那竟是我出生以來最想上課的一次。後來我父親出現，面色蒼白，他沒有問候我一句，卻不斷問候別人的爸爸、媽媽、師長甚至爺爺奶奶……他說恁娘卡好有錢郎了不起、信不信林北嘎恁老師死郎看板整組拆後了來──那天我父親用力牽著我在雨中奔走，抬頭挺胸，不斷嚷嚷要拆了人家的死郎看板讓別人沒生意做。他的手臂不知道為什麼在打針的地方纏了繃帶，我猜他是在打小狗時受傷的。我一直記得，當年有一屆的兒童心算大賽，在頒獎人把我名字留到最後公布時，我父親把我從階梯高處硬是拖了下來，在數百人目光的集合中，我是那個舞台上年紀最小，速度卻最快的兒童。

     我父親拉著我的手，說快一點快一點，領獎當下，我想起父親用計算機跟我比賽時，透漏說國字本上他根本認不得幾個字，數字裡面最喜歡的是「一」。我父親把我的手拉得好痛，上台拍照，我擠出父親當初在按計算機同時，順便教我的招牌微笑，露出難看的牙齒。後來我不笑了，父親再也拉不動我，差不多是在那樣小的年紀，我房間的天花板開始漏水，從滴下的那一刻開始，我準備籌劃逃家，過了幾年我格子本上的國字已經太熟，大多時間和父親練習說英文，而心算早已忘得差不多。

     而就在父親那樣大的年紀，他才知道買到了海砂屋，一種隨時會砸到頭別具特色的房子。父親的臉掛不住了，他知道自己很大，卻管不住我以外的事，就在社區預想遷離的同時，建商老早逃之夭夭，用心來算，速度比我們快上了十幾年。十幾年前，我房間的天花板漏水，在我忙著撥算盤的同時，父親忙著與樓上鄰居培養感情，他們運用了很多方式請教彼此的父母親，來探討我們家四樓和他們家五樓之間的水泥牆，究竟是誰的責任？

     我的房間最後擺上充氣型的沐浴池，水滴的速度通常在一夜之間釀成一缸水。而我通常能在這些時間之內，完成我的心算作業。後來時間愈滴愈快，我得加緊速度成長，我不得不變成一個超越時間的孩子，而逐漸累積成一淌渾水。

     水滴停止，我們家贏了，就從那天起心算這件事離我愈來愈遠，我父親再也管不住我以外的時間，所以他經常泡在浴缸裡苦思這種結果，將自己縮得好小好小。有時我會想在浴缸上面幫他蓋上一張棺材板報復，製造一點笑料，而通常我從夢中驚醒時只有淚眼汪汪，笑都笑不出來。

     所以當內心逃家許多年之後，我才一直習慣找愛笑的女孩子，來幫助我復健。

     起笑妹是我在第三份兼職中認識的，她的笑點極低，什麼事情都能讓她起笑，而我通常是她說的那種能把笑話冷冷說出來的人，所以是她的笑話冠軍。她長得極像日本藝人蒼井優，有一張能吸引男顧客上門的面孔，也是便利商店裡每個男員工都想請她回家一起看DVD的對象。

     那天我大爆冷門，頭一次開口問她有沒有興趣？她嘻嘻哈哈的說好啊你白癡緊張個屁喔！排休周末，她和我約在麥當勞見面，當我見到她脫去便利商店制服，換上一襲精美的洋裝時，我有時會從她雙腳併攏乖巧的模樣中，想起了因為父親而出門的母親，穿得那件消失在我衣櫃很久的裙子。

      她穿著那樣的裙子進到我房間來，我才向她坦承其實自己根本沒有什麼DVD，我收在抽屜底的那一大疊也大概是她沒興趣的。她又嘻嘻哈哈的笑著說白癡緊張個屁喔你！等到她笑完了，我們沉默了一會兒，她靜靜躺下來時才說：

    「這還是我第一次進到別人的房間。」

     她的第一次，看著屬於我房間別具特色的天花板，問我是怎麼回事？

     已經是上個世紀末的事了，在我成長的那段過程中，看著天花板的水泥龜裂成一塊塊盤古大陸，而我每晚躺在下面，成了開天闢地的見證者，同時得維護自己，別讓世界太快壓到我身上來，睡成一具死者。那時我還很小，經不起世界上的考驗，卻能從水泥打造的世界中學到許多事。

     在水泥打造的世界裡只要過量混入一種分子，也能神不知鬼不覺的讓世界變得好看，那是混入地球上百分之七十海洋裡的成分：氯化鈉，每一道佳餚裡的奇異佐料，這種成分混入的水泥世界經過十幾年光陰變化，許許多多無可名狀的事，都是在我家的世界裡發生的。

     我、父親以及母親，也因此各自分裂在世界的三個地方。

     在水滴完全停止時，我開始習慣看著頭頂上那面難看的水泥牆長大，充氣型的沐浴池早已洩了氣，收在最底層的櫃子裡長菌，在頭底上那面牆完全乾涸十幾年之後， 我一次都沒有動過念頭拿出來游過泳，即便那曾經是我最樂觀的渴望。我開始透過頭頂上的世界認識自己，以及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家人。在頭頂上那面牆裂得愈來愈難看時，有時它會掉下來砸向我，我必須學會保護自己。那時，我父親掛在嘴邊的冷笑話是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也因此，我成了一個防禦心特別強的人。

     我當下也對起笑妹坦然表示：「在我二十二歲之前，也一次都沒有帶過女孩子進到房間裡來，而今天剛好是我生日。」

也許是害怕我出櫃，我父親開始會在我的房間裡修修補補，當時父親嫌得發慌，開始在家裡填水泥牆轉換職業跑道，我當作不認識，有時進門看他樂在其中，我多半是用麥當勞用老外口吻問說：「May  I  help  you？」而他總是用最擅長的口吻問候我，讓我們之間的對話愈來愈少。

     有一次，他穿條內褲在補裂縫，我看他認真像小孩玩耍似的攪和一盆泥，接著徒手填補在天花板上，一道道曾經代表時間差的裂縫，他隨手挖了一手淤泥將它修補得更加難看，在他非主流的巧思下，爛泥扶不上牆，一坨坨的淤泥同時間掉落而下，噗啪噗的竟像在拉屎。又有一次，我親眼目睹他從木梯上摔得人仰馬翻，他哈哈笑著說沒事沒事只是軟腳，是這次藥的副作用。從那天起我才知道，父親離職之後是用了什麼白癡方式在延長他的職業壽命，好讓他的時間源源不絕，能遊手好閒玩這種爛泥把戲。

     從那天起，我重拾心算這件事，將時間精算成好幾天份，兼了無數工差。

     而我母親是在這段過程之中出門去的，在我工作開始上手的時候，他離開了我的世界。出門前，他安靜的字跡告訴我說：她受不了了。等到我真正走進了母親的世界，看看她的房間，我總會透過她的物件想起一些記憶的片刻：她難看的奶罩、過期的化妝水、擱置許久的衛生棉條，以及因為長時間漏水長得跟我一樣別具特色的牆，她的天花板卻沒有父親難看的手痕。

     靠她養活我的時候她十足是個禁慾主義者，我沒有看她擦過任何保養品，即便她有一張寂靜而溫柔的臉，我想生命是如何讓一個女人壓抑十多年之後成為一個自由主義者的？於是我想起某夜，父親去敲母親的房門，誰用雙腿開門之後，母親的房間開始漏水了，咦咦啊啊是母親的求救聲，我假裝沒有聽到，也不能聽到，那些呼叫總會讓我想吐。

     等到聲音停止、水滴停止了，生活才繼續前進。而等到母親走了，我低著頭沒看到母親化了多美的妝，只記得她穿了一件美美的碎花裙子，那天是九月二十一號，房間的水泥塊崩塌最嚴重的一個晚上，而母親是在當天晚上離開的。我好慶幸她自由了，再也不必忍受殘破不堪的爛房子。我清楚知道，我母親留了驚人的數字在她的存款簿上，十幾年之後，等到我能理解這串數字所賦予我的意義，我才能恢復將一切事物放到心裡面，重新估算的能力。

     我將這些年存下來及累積的錢，亮在起笑妹面前，她說這些數字多到可以買一棟房子了吧？在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十幾年後第一次笑了，緊接著是哭。她嘻嘻哈哈的笑著說白癡你哭屁喔？我說我好高興好高興真是謝謝妳謝謝妳欸，抽抽噎噎像個小女生，她又說白癡你謝屁喔有我陪著你咩──從那天起，我才真正記住了她的名字。

     我們當天什麼都沒做，躺下來睡個午覺，把房間那面難看的水泥天花板當成是一整幕星空，看了一整個下午，當天父親出門去了，我卻做了關於父親的夢，而我在夢的結尾才清楚看見了自己：

     門鈴響了，一個長得很像我小時候的男孩來按鈴，我的視角跟著父親的背影出門，他來到樓上，走進了五樓跟家裡佈置得一模一樣的房間裡，這個房間地板積滿一大片水，水淹到父親胸口，接近心臟的位置，我父親涉水到中間的地方簡直要溺斃，他堅持用那雙淤泥的手去壓一個爆炸裝置，當他毫不猶豫的壓了下去──轟隆巨響！房間炸開了一個大洞，水即刻倒向四樓另一層房間內，傾瀉而下。

     而我從父親的觀點望向大洞裡去，清楚看見了在樓下房間還在沉睡的自己，他睜開了眼注視著我父親笑，也清楚地對著我笑，而這天是我的生日。

◎作者簡介

陳逸勳

1990年降生至此，不停趕路。輔仁大傳系三年級，追趕畢業學分進入下半場，小憩地點無非是電影院情人雅座，停下來最能好好睡上一覺。人生最幸福的旅程是在找尋蒼井優，閉眼之前提醒我：「好好約會，不讓你睡。」性格使然，入睡此宮：魔羯座。贗品曾獲懷恩、全國學生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