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國學生文學獎 大專組散文第三名

那枚時鐘破裂成顆粒碎片,時間便嘎然停下了。

經歷整個夏天的折騰,母親終於在一處寺廟安頓下來,靜靜等待時間如蟻無聲踩過。所有的事情即將發生,成為她所餘時間中的結局。時鐘的分針和時針繼續旋轉,旋轉出一座巨大的沙漏,滴答作響的聲音是沙粒,細微而瑣碎的沙丘逐漸堆積起來,變成即將發生的事。我總是在回首時刻,重新溫習了那些假設,同時也自然地接受時間做出的結論,抱著無可改變的心態,繼續生活下去。

要是……,那麼,一切就會不一樣了。

母親到那座寺廟裡休養的時日裡,我每隔三兩天就去探望。關於那些在來回路上不成意念的碎裂思緒,總是像輕輕噬咬飼料的安靜魚群,僅僅泅出幾圈水波,終止在水族箱的邊界,為強化玻璃阻隔包裹。我的眼神如溫馴而顫動著顳顎的魚,失去眼瞼般,坦露無神的眼珠,又要去看望母親了。

進到寺廟,我感受不到肅穆,所謂的廟也就是破舊公寓裡的一戶單位,擺設了神壇,空氣充斥過多的香煙,把眼珠逼迫得濕澀難忍。應該要離開了,我和母親在悶熱的夏日午後,耳邊響著最大風速的風扇聲,母親輕輕搖著手搧去熱氣。

要是母親沒生病,那麼,一切就會不一樣了。

往時間甬道的另一條小徑走,我將可以碰見另一條時間線。所有的美好想像都可集中,全部聚集在那一冊不曾發生過的日記裡。像是那個陰涼的下午,我獨自躲在書櫃的門板後,把整個人靜謐地餵進書櫃的肚腹,像一顆浮游的飼料。我享受於漆黑、安穩而放鬆,而弟弟正在大太陽下歡快地奔跑,和鄰居孩子們跑到村後的鐵軌路旁,沒有目的地跑著笑著。母親此時正踩著針車,縫著絨毛飄散的布偶,將一片片布偶的軀體逐漸縫將起來。她和弟弟並沒意識到我正躲藏在一汪小小的黑暗裡。針車踏板數好節奏,三拍三拍一前一後,軸輪被皮帶抽動,噠噠噠把線打進毛皮膚接口;那雙奔跑的腳,赤腳沿著長長的鐵軌,踩著滾燙與另一雙腳比賽誰走得最長最久,嘻笑聲不斷沿著鐵軌俯衝傳來,我闔上門板,隱沒入闃闇。那時候家裡還沒有水族箱,也沒有魚,只有我在黑暗裡獨泳的呼嚕聲,黑色氣泡在上升,接著破碎。即將發生的事,正在漫長的等待。

接到另一條時間線,我將發生一次車禍。慢速前進的打檔摩托車,在我踩踏單車逆向行駛之時,我們四目交接一刻,沒有閃躲,以極慢的速度撞了上來。騎車的婦人與車一起往旁跌,摔出了血滴。我的腳踏車前輪變得扭曲,龍頭吊掛的水袋甩出落地,砸破了水袋,紅龍在一灘水上翻滾,而我毫髮無傷,甚至屹立挺著,不明白何以婦人會摔車、流血,接著很快起身以極快的閩南語指責我的逆向行駛。我牽著變形的單車,提著包塑膠袋的紅龍,婦人丟著一旁的機車,執拗地要跟我一起走路回家,她說一定要我媽好好管教我。她絮絮叨叨詈罵了十幾分鐘,直直叨唸到我家門口。母親出來之後,我只看見她彎曲的背影,我只看見家門口的柏油路,我看不見母親的臉孔。如果,我沒接上這條時間線,時間不會告訴我這些——波峰起伏的輪圈、婦人腳踝的血滴、母親的背、柏油路的蒸騰氣味以及手上滑溜的紅龍魚。

要是我可以像弟弟一樣,那麼,一切就會不同了。

弟弟開車,嫻熟轉動方向盤,單手操控著車體前後左右,兩三圈停妥車子。我和他走向那道狹窄的巷弄,緩步上樓,來到母親暫居的廟。風扇旋轉的聲音像要破籠飛走,卻搾不出一滴涼風來。煙霧瀰漫了整間公寓,熏得我輪流瞇著雙眼,睜一隻閉一隻,藉著濕潤阻擋濃煙入侵。我、弟弟和母親,沒有人先說話,母親只是默默切著芒果,讓一室煙霧裡摻了芒果熟透的香味。而我和弟弟靜默地咀嚼芒果切片,沒有人先開口說話。我注意到,房間與神壇之間,阻著一框水族箱。但裡面既沒有水,也沒有魚,只有角落的深綠青苔和鋪在底部的砂石空洞地守著那條白色模糊的水平線。我敲破沉默,問母親:「魚呢?」母親回說:「你得先放水。」弟弟仍低頭吃食芒果,發出咀嚼的聲音,滋滋滋滋。我望著空無的水族箱,假想那裡面有一尾老紅龍懶散地游,氣泡隨著幫浦翻動打進水裡。水族箱滿滿是水的時候,那時候的母親,那時候的我,那時候的弟弟,並不知道即將發生的事。

母親告訴開車的弟弟,務必要在下午五點前送她回去,那是神明規定的門禁時間。於是弟弟開車,熟稔轉動方向盤,兩圈三圈轉出了停車場,我們往巷弄外的大馬路走,卻不知要去哪裡。母親說,就四處逛逛。我看看手錶,已經下午三點五十二分。弟弟不發聲響,調整廣播音量,把英文電台的高昂語調放得大大的,淹沒我們車廂中的沉默。母親說,就四處逛逛,弟弟真的四處開車在路上逛。我們坐在車內,等紅燈,過綠燈,再等行人,衝黃燈,真的在馬路上遊蕩閒兜起來。城市往外的道路都鎖住了,我們只是在繞圈圈,不停穿街過巷,倒退側移,閃車讓人,晃到四點五十五分回到那間小廟。母親說,還好時間沒過。她是笑著說這一句話的,還好時間沒過。我很困惑,時間過了會怎樣呢?要是過了,難道,一切都會不一樣了麼?

在那個柏油路氣味蒸騰的傍晚,我看見母親的背影,婦人腳踝上的血滴,然後聽見了,家裡某個人缺席的事實。之後婦人就相當釋然地要母親替她叫計程車回去,最後我看見婦人拐著腳,跳進計程車後座,關門,離去。我始終沒見著這個傍晚的母親的面孔,她始終背對著我,並且沒對我說上一句話或者要我說什麼話。進屋之後,弟弟斜躺沙發正在看卡通,他瞄了母親一眼,坐直身子,母親沒說話從他身邊走過。弟弟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隨即把目光投向螢幕,屋子裡只有罐頭笑聲和卡通人物跑動的音效,滿滿地灌注所有角落。我手上的紅龍還滑溜地翻動著。

要是可以像水族箱裡的魚,那麼,一切就會不一樣了。

有天家裡多了一座水族箱,除了幾尾色彩斑斕的熱帶魚,那尾巨碩的紅龍統御著這座水族箱。當整間屋子的燈光都熄滅,水族箱就孤獨地燦亮起來,照射在紅龍鱗片上的光芒,似乎正在以加乘效果使整具水箱更加耀眼。熱帶魚群膽怯地窩在角落取暖假寐,紅龍則以統治者姿態,不住往復地洄游。魚群從不閤眼,它們只是相對望著彼此,輕微搖晃水波,擾顫光線的曲率。母親和弟弟正在深沉的睡眠裡擺盪,如魚群泅泳在柔軟的水裡,而我臉手貼著水箱透明壁面,瞠目細察魚鱗顏色的漸層變化,擺動軟鰭時的波紋,前進或後退,鎖在這一方窄仄的箱子裡。真是漫長的二十四小時,魚們醒著睡覺,不用閤眼,它們想些什麼,從那八十公分高的水世界看出來是如何彎曲和扭捏。一切的事物都湯湯水水的,像搖晃在一管更大的試管裡,一切都在顫動著線條旋轉。母親和弟弟,毫無所知地困在他們的夢裡,完全不知曉,我正在晃蕩看著水箱,想著晃蕩自己和魚群搖晃的視線,會不會在某一個瞬間達到平衡,那麼我就可以完全隱身到黑夜裡了。母親和弟弟將不會發現我,他們依舊踩踏著針車而絨毛四散,依舊赤腳奔走在燒燙的長長鐵軌上,而我完全消失了,就像家裡第一個失去影蹤的缺席者,氣泡漲大那樣,破碎了。

要是可以像那個缺席者,那麼,一切就會不一樣了。

於是,我開始漫長等待即將發生的事。每日少女的祈禱跟著車輛湧來,我拎著袋袋垃圾,壓抑自己不要跳上垃圾車,壓抑著不要把自己扔進垃圾車肚子,跟著垃圾車消失在街道的盡頭。那段漫長等待的時日,母親仍然踩著針車,三拍三拍一前一後,轉動著輪軸,把針線穿進毛皮膚裡,揚起小小的毛屑,還不知道細小的絨毛日漸堆積在她從不戴口罩的呼吸道;而弟弟還不會開車,也還不夠歲數考駕照,仍是靠著雙腿在太陽底下奔跑,還不知道有一天他不是跑著離開這座破落的小小村子,在鐵軌完全被荒廢拆除之前,他會早早停下燥熱的腳底板。即將發生的事尚未到來,我跟著水族箱的光,搖擺著等待。等到我身子再也餵不進書櫃底部的肚腹,我便失去了獨泳漆黑的能力,成為一隻誤闖陸地的魚,再呼不出任何氣泡。我揣想,那個缺席者,難道是因為誤入了不屬於他的陸地,逼使他最終還是回去尋找他的海洋嗎?然而,我知道時間還沒過,我謹慎地守在邊界,等待越界的那一瞬。

母親住在那間小廟三個月了,每天遵守門禁時間,即使去逛黃昏市場,也沒忘了準時回到廟裡燒香奉茶。秋天來了,母親的病開始失去耐性,猛烈地逼她喘,逼她呼吸困難,逼她盜汗,逼她肩胛酸疼,逼她無法成眠。兩週來看望一次的弟弟,總是保持緘默,安靜吃食廟裡準備的水果,看不出任何表情地坐著。原先兩週一回的城市漫遊,如今多半在廟裡度過,風扇不轉了,就是母親的喘息聲日益膨脹,溢到我的耳朵裡來。我聽著喘息,空望乾涸的水族箱,堆了塑膠球、打火機、紙片之類的雜物,還有一枚破碎的鐘,跟著砂石一起守望玻璃的模糊白線。光影如蒼蠅,迴旋飛閃,整個下午母親都在喘息。我想著,時間是不是過了,是不是該越界了。弟弟一旁看著我的眼神,就像那次他坐直身子看卡通,瞄我一眼隨即投向螢幕,淡得像水。

要是能夠在缺席者越界的剎那將他尋回,那麼,一切就會不一樣了。

時間線將被折回,重新走一次,而這次將會走上另一條岔路。那次的車禍將不會是即將發生的事,而我就不會只看見母親的背影、婦人腳踝的血跡和聞見柏油路蒸騰的氣味。母親將不會不戴口罩沒日沒夜地縫上布偶的毛皮膚,也不會吸進柔細的人造纖維,也聽不見她三拍三拍一前一後的踏板聲;而弟弟依然在夏日午後奔跑在長長的鐵軌上,腳底接受熱力的嚙咬,但是他之後離開會回來,並且不會變得沉靜無聲。至於我,藏身於書櫃肚腹的習慣不會更改,獨泳在黑暗呼出氣泡不會替換,只是有人會尋找我了。但這些,都是沒有發生的,即將發生的事。

我聽著濃重的喘息聲,起身走向水族箱,掏出裡頭的所有雜物和砂石,拉出水管刷洗箱壁內裡,然後注滿一汪清水,重新灑上砂石。我把那枚鐘面破碎,指針駐留不動的時鐘留在水族箱內,讓它像淹泡在福馬林,把時間凝止在那一刻的夾角,弟弟說話了。他說:「還記得家裡的水族箱嗎?」我說:「要先有水,才會有魚。」破碎鐘面玻璃,顆顆粒粒隨著水的注入,浮游幾下,隨即沉澱下來。弟弟走出門,房間還斷續傳來喘息聲,漸漸衰弱。

要是那枚破裂時鐘浸泡在水裡,那麼,時間就會嘎然停下了。

弟弟提著透明水袋回來,裡頭包裹著一尾紅龍,色澤明亮鮮豔。他解開綁繩,紅龍擺動著尾鰭,撥了幾個水波,鑽進水裡,緩慢游到那枚靜止的鐘旁,似乎要撥動指針,尾鰭拍打著。我和弟弟湊在水族箱壁前,仔細盯著紅龍的擺動,沒有說話。房間傳出的喘息聲漸趨轉薄,淺淺地跑不進耳蝸。

即將發生的事,就要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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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earethe123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