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縣文學獎 散文組第二名

夜間飛行

  我看見他了。
  他終於打開房門,一陣急促的咚咚聲傳來,伴隨女人的刺耳叫罵,我緊張的趴著欄杆往樓下看,看見他家的大門被打開,微翹的頭髮在我眼底晃過,繞過轉角一下就不見了,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他一句話也沒說。
  我只愣了兩秒鐘,立刻也衝出去了,連外套都忘了穿,急促的穿過樓梯跑出家門,朝著他離去的那個方向拼命奔跑著,也不管是不是有人在看我,上一次這麼拼命奔跑是什麼時候呢?我不記得了,腳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樣,在柏油路上發出好響的聲音,啪搭啪搭。
  我要追上他。

  有好長一段時間我把自己關在貸居的屋裡哪都不去,並不是因為多戀家,而是因為害怕,剛從嘉義上來的我無法習慣這個城市,太急切又太匆促,光是走在路上就讓我感覺暈眩,路是一條又接著一條交錯行進,急欲求職的我常常抱著一疊履歷奔走在民生東路或新生南路上,大樓洗得光亮的窗映著我出汗的臉,竟是全然的驚惶與焦慮,像台北的街道般找不到盡頭。
  太巨大了,這座城市是巨大的胃,焦慮的萎縮著,什麼都給吞下什麼都留住,我常常走到累了會隨地坐在路邊看人,感覺自己突兀得像個不該存在的病症,台北的街道城市隔得太近了,一種近乎假裝的親密,人們過同一個馬路同桌吃飯擠同一台電梯,可是從不交談。
  我和這座城市也從不交談。
  要怎麼和一座城市交談?首先得融入它的血肉,明白每一條道路每個名稱都有它的意義,走在路上感覺自然,並且熟悉那些開了又倒、倒了又開的店家,重生與別離該是這座城市最常見的事情了。
  於是我開始練習,練習去習慣這座城市,戴上口罩騎車在煙霧中鑽進鑽出,我不斷的走路,不管什麼路都走,走到西門町中心從第一條街開始散步,試著跟上其他人的腳步,努力欣賞那些在西門町的街頭表演,或是一場又一場的簽唱會,我聽見身旁的女孩男孩嘶聲吶喊,高舉那些陌生的名字,我擠在一波波的人群裡,像是個莫名被吞入胃中的異物,感覺疼痛。
  那天我在鬧區裡迷了路,急切的打給即將要去面試的公司,電話裡的小姐細聲細語的指示我該怎麼走,於是我耳旁夾著手機奔上天橋,跟著指示左轉右拐,門牌號碼從我眼前快速飛逝,四周的大樓都長得一個模樣,搞不清楚民生東路為什麼又連到建國南路,而忠孝東路到底在哪裡...我絕望的發現我怎麼繞都只是在同一個地方打轉,重複看見路旁的小販第二次,第三次...不斷的穿梭在一條條滿是衣裝筆挺和脂粉味的路上,耳邊的指示聲越來越不耐,最後我聽見一個問句:
「你到底在哪裡?」
  我不知道,我說,聲音乾乾的,然後電話那邊沉默一下,掛了。
  當我意識到自己被拋棄的事實時,人已經跳上最近駛來的那輛計程車了,在車上的我不斷發著抖,外面的天氣很好光線清澈而透亮,像一條絃不斷切割我的身子,直到司機把我安全送回家收了三百塊之前,我都不敢再看外面的街景一眼,對眼前這條路,我是無能為力了。
  於是我關上了門。

  在這座城市裡我沒有朋友,找不到誰可以說話,不再出門之後感覺更是沉默了,電話永遠是那些詐騙集團或民調中心打來的,於是我拔掉了電話線,生活好像也沒有什麼改變,我沒有沒有非上不可的班,非見不可的人,自然也沒有非出不可的門,報紙每天都會送來,我一邊拿著紅筆圈選求職欄一邊瀏覽國家大事,有時真覺得自己是站在邊緣偷窺著這個世界,好像一切都與我無關。
  然而我寧可和自己交談也不願再和這城市交談了,有時候我朝窗外望去,真覺得自己是被關在籠子裡了,藉著光影移動感覺自己還活著,我花很多時間發呆,什麼事也不做的坐在床上,偶爾在家裡走來走去,我吃得很少,水也喝得不多,偶爾為自己泡一碗麵。驚訝的發現在這座城市裡是不出門也能活的,就像廣告上一樣,只需要動動手指便能輕鬆購物,東西被安靜的送到家裡來,我甚至不需要跟郵差交談,錯覺這繁華熱鬧的城市竟意外的是最適合繭居的地方,繭居,就像那些不斷延伸的天線或高樓大廈把台北城包圍一樣,將整個房間連同我牢牢纏繞,縮成一個繭。
  一個人被單獨關住時是需要極大的清醒的,空白時間一多便會開始和自己對話,對一些細小的事情感到敏感,開始挑剔床單花色,外面天氣狀況,甚至討厭起自己一成不變的髮型,對著鏡子模擬外人的口氣尖酸刻薄講出最難聽的字眼,傾盡全力的把自己搞到崩潰,我有大把大把空白的時間,時間太快太急太重,我怎麼能跟上其他人的時間,怎麼能跟上這城市的時間?
  每當夜色來臨,對面的窗戶一盞盞亮了,我才感覺這個城市在呼吸,我睜著眼睛趴在邊緣觸碰著,僅僅如此。
  於是我看見了他。

  與其說是看見,不如說是先聽見聲音。
  每天清晨外面就會傳來不斷碎碎念的呢喃聲,像紙張泛黃起皺的毛邊教人渾身發癢,我對這些外面發出的聲音特別敏感,因為無事可做。透過窗簾縫隙往外看,一直都難以得知聲音是從哪裡發出的,四面都是住家,公寓像盆地般把我包在中間,我幾乎要以為那是城市發出的聲音了。
  而他是安靜的,我的窗戶和他幾乎離不到十公尺,只要我掀開窗簾就可以看到他坐在桌前對著電腦,不管是什麼時候看都是一樣,從我有印象以來他從來沒有離開過那個位置,吵鬧的是他的周圍,他的母親可以站在陽台碎念他碎念個一整天,那些聲音就是這樣出來的,有時講到激動處還會高聲尖叫,衝進他房間槌打他,我從聽不清他母親在念些什麼,只是看見那個窗口裡不斷上演親情倫理劇,這個時候我就會很慶幸自己是獨居的,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忍耐這一切,只是一直低著頭,沒有離開過那個位置。
  彷彿一切都與自己無關。
  我想起以前的小學童軍課,同學們分組帶開練習旗語用法,旗語需要手拿兩面旗子揮舞,借著旗揮舞的方向找出對方要傳達的意思,幾次之後老師開始考試,我手裡拿了課本望著我的夥伴對我打旗語,卻怎麼樣都找不出來他到底打的是什麼意思,全班安靜的望著我們,我看見我的伙伴眼眶逐漸變紅,急切的手臂揮舞得越來越快,我不斷焦躁的翻著課本,就是不明白他在對我說什麼,像有什麼東西隔絕我們一樣,我清楚明白他在說話,旗語也背得很熟,可是一定是有個環節鬆脫了,直到他的眼淚噗通滴落臉頰,我還是不懂,不懂他要跟我說什麼...
  而全班只是安靜的望著我們,一句話也不說。

  我開始和他玩起了這樣的遊戲,一開始不過是我一個人寂寞的遊戲,拿出手機對著外面打暗號,反正手機去除了通話以外對我來說已經再沒有別的功用了,一開始還偶爾會接到幾通零星的面試通知,後來就幾乎像是壞掉一樣安靜了,我時常把它拿起來搖搖確認它還是好的。藉著手機的亮光對窗外閃動,一下是A,兩下是B,排列組合成貧乏的字句,但對我來說已經很夠用了,足以讓我開始說話,學著對這城市說話,當我打開窗戶對著下面璀璨的燈海閃動時,光亮將我和城市融成一片,就好像不寂寞了。
  我不知道他看了我多久,等我後來發現時,他也和我一樣拿著手機向窗外搖動,一閃一閃,接著就開始朝向我揮舞了,我不認識他,我誰也不認識,彼此一句話也沒有交談過,更不用說聽過他的聲音了,我們只是挨著窗戶打開手機,螢幕閃著刺眼的光,紅的藍的白的,舉起手來一下一下的打著暗號,回歸到最原始的符號文字,我們交談,用各自的方式定義那些語言。
  「I AM LONESOME」
  啪搭啪搭,他一連打了兩次,太急太快我什麼都看不清楚。
  「I AM LONESOME」
  「I AM LONESOME」
  我很寂寞。這樣的對話在台北城上空無聲的傳遞著,閃閃發亮。
  「ME TOO」

  有的時候我會在睡眠中被他母親的音量吵醒,打開窗戶才發現她站在陽台對著外面大吼,我漸漸也聽懂了她吼叫的內容,不外乎是哭訴她有個不工作不念書在家當米蟲的兒子,有時候會有人拉開窗戶吼著髒話,她反而喊得更帶勁,便和那人隔空對罵起來,空氣裡充斥著躁鬱的味道,真是的全世界都被吵醒了,我索性坐起來在黑暗裡發呆,拿著手機對自己練習打暗號,啪搭啪搭。
  她企圖吵醒全社區的人,唯獨吵不醒他兒子。
  我有的時候下樓去收包裹,常會塞一些垃圾到他家的信箱裡去,快速的,偷偷摸摸的,或許帶著不滿的抱怨意味,壞心的等待他母親發現,爆出更高分貝的喊叫聲那時聽來便會特別悅耳。
  我想他大概看見了,只是不說也不阻止我,至少沒在我們的夜間對話裡說過這件事,以一種安靜的姿態默許著。
  但有些東西的毀壞是這樣的,並不是啪的一聲斷裂,而是慢慢的,慢到幾乎聽不見聲音,有如老鼠尖嘴啃咬,像愛情,像胃潰瘍,像世界末日,也像我。
  我常常聽見壞掉的聲音,這間屋子裡充滿了那種味道,有時候我會跑到頂樓去抽菸,望著底下那些擁擠的車陣,和我彷彿是兩個世界,想像自己也擠在裡面忽然死掉的模樣,光是想就讓我全身發冷。
  頂樓掛著很多那些媽媽們曬的棉被枕頭,充滿一股清潔的香味,我會把整個身子壓在棉被上呼吸著,壞心眼的看著那些被子掉地被弄髒,我從不把任何東西拿出來曬,一個人住是要曬給誰看?衣服床單都自己手洗過塞在洗衣籃裡,要穿的時候就抽出來,皺皺的帶著霉酸味,是會讓人頭皮發癢的那種酸,正適合我,適合慢慢毀壞的那些。
  而忍耐的盡頭毫無預兆。
  某個夜裡我們照常互相打著暗號,天氣熱到讓人渾身不舒服,我還正在思索一個單字該怎麼拼,就聽見他母親一如往常的開始大聲碎念起來,聲音從陽台穿過客廳再走進他房間,不知又是出了什麼事,以前只要他沉默就足以應付母親了,但今天不一樣,或許是因為太熱讓耐性都蒸發掉了吧,他母親對著他再度大聲尖叫,接著搶過他手上猶在閃亮的手機用力往地上砸去,壞了。
  我還來不及細想就看見他猛然站起來,像電影人物忽然跳出螢幕般打開房門走出去了,一陣急促的咚咚聲傳來,伴隨他母親的刺耳叫罵,他的動作在幾秒鐘之內完成,簡直就像是等待了好久一樣,飛也似的衝出門去,逃跑了。
  我只愣了兩秒鐘,立刻也衝出去了,連外套都忘了穿,急促的穿過樓梯跑出家門,朝著他離去的那個方向拼命奔跑著,也不管是不是有人在看我,上一次這麼拼命奔跑是什麼時候呢?我不記得了,腳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樣,在柏油路上發出好響的聲音,啪搭啪搭。
  我剛轉過巷口就看見他了,蹲在路燈下雙手摀著耳朵,像個幼兒般縮緊身子嗚咽著,我聽見自己沉重的呼吸聲在巷子裡特別響亮,喘了喘氣蹲下身來望著,輕拍他肩膀。
  他轉過頭來望我,那是我第一次清楚看見他的樣子,我想我該對他說些什麼,像是不要哭不要寂寞我跟你是一樣的這類話,但我發現我已經不會說話了,只好伸手從口袋裡拿出手機打開,朝著他輕柔而緩慢的揮舞著,一閃一滅,一閃一滅,直到電池耗盡,終於什麼都再也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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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earethe123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