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 ArE tHe ONE

Enjoy it，ok

我想「王牌冤家」的情節應該是不用詳述了，總之就是一對怨偶吵翻了，女的先去消除男方的記憶，男主角一氣之下也去接受消除記憶手術，從最後面爭吵的記憶一路砍回來，砍到了快樂的回憶，男主角捨不得了，開始在自己的腦中逃亡，努力挽救相愛的記憶。這麼簡單的結構，卻讓人很難描述。基本上是倒敍，倒敍中又帶著正敍，由於主要情節是在男主角腦中發生，任何光怪陸離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然而現實世界的混亂也是不遑多讓，總之光要搞懂電影在說什麼就很不容易了。我運氣不錯，在看片之前先看了一篇影評，把情節的次序詳細解釋了一遍，自己看的時候比較能進入狀況。

影評人黃香瑤在「小電影主義」裏提到，她認為王牌冤家其實是藉著男主角一次一次消除記憶，又因為逃亡而創造新記憶的過程，來影射創作者塗塗改改的掙扎。不過我個人是認為，關於創作焦慮，查理考夫曼在「蘭花賊」已經講得夠清楚了，對於「王牌冤家」，我只想從它表面上的意義來了解它──愛情。

本片的主角是考夫曼諸作品中最平凡的一對，只是兩個平平無奇的小人物，每天規律地上班下班，為一堆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吵，生活乏善可陳。個性壓抑內向的男主角喬爾藉由寫日記發洩他的滿腔熱情，女主角克蕾婷則舉止瘋癲，把頭髮染得五顏六色。他們追求的也不是什麼金錢名利或藝術成就，而是每個人都想要的，一份完美無瑕的愛情，一個真命天子。只是就像大多數人一樣，他們連這個也得不到。

其實一看開場就知道這兩人並不適合，講不到幾句話女主角就開始生氣，根本是話不投機半句多。然而他們還是被彼此吸引了，第二天晚上還跑去躺在結冰的河面上看星星，浪漫得不得了。之後卻鏡頭一轉告訴觀眾，其實這兩個人之前早就有了一段長達兩年的孽緣，最後以消除記憶告終。看到喬爾坐在車裏痛哭的臉，實在是觸目驚心。

當感情變質的時候，人一定都很難接受，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為什麼當初一舉一 動都充滿魅力，讓自己神魂顛倒的伴侶，最後卻變成如此讓人無法忍受？是被騙了？還是對方變了？雖然兩種解釋都有可能，最常見的狀況是，對方沒有變，也沒有蓄意欺瞞，而是自己看事情的角度變了。

就像喬爾和克蕾婷一樣，他們彼此都想在對方身上尋找自己身上沒有的東西， 喬爾覺得克蕾婷可以為他平淡無味的人生帶來色彩，個性激烈善變的克蕾婷則是依賴著喬爾的好脾氣跟穩重，在這種狀態下人自然而然就會互相吸引。然而在這種時候，對於對方身上自己不想要的 其他部分，人常常會忽略不看，就算看到了也當沒看見。只是在一起久了，當初忽略的地方非但沒辦法再忽略，反而在心裏把它越來越放大，大到一見就討厭的地步。

當觀眾隨著手術的進行，一一回溯喬爾和克蕾婷的相處過程，看到那三不五時的大吵大鬧，再不然就兩人邋里邋遢窩在沙發上看電視，活像結婚幾十年的老頭子跟老太婆，比照開場他們「初識」時的甜蜜，真的不能不心驚。這就是愛情的真面目嗎？就像某篇報導說的，所謂的愛情只能維持十八個月，接下來就新鮮感消失，原先的火花跟甜蜜都煙消雲散，要嘛分手，再不然就心平氣和地過日子。是否真的是這樣？愛情是真的存在的嗎？ 或者只是一場誤會？

再看看喬爾那對夫妻朋友，兩人幾乎沒有一刻不吵架，外人在場也照吵不誤。怎麼看都是該分了，偏偏這兩人就是繼續湊和著過下去。難道所謂愛情，到頭來就是只剩習慣嗎？　

考夫曼似乎有意藉由克蕾婷和佛羅多‧‧‧不是，派屈克的互動，提供他的解答：愛情是存在的。因為它存在，所以只有喬爾知道克蕾婷喜歡什麼樣的項鍊；因為它存在，所以消去記憶的克蕾婷會無緣無故痛哭，覺得什麼都不對了；因為它存在，所以派屈克沒辦法藉著同樣的場景和同樣的對白來複製克蕾婷和喬爾間的愛情。因為愛情是真正存在的，所以非要「那個人」不可。

考夫曼用克蕾婷來反面論證愛情的存在，喬爾則是藉由探索自己腦中記憶的過程，再度找到了相愛的證明。當後面的戰爭期消除，重溫當初相知相惜的甜蜜後，他反悔了，試圖阻止手術進行。乍看之下很傻，克蕾婷都已經忘記他跑去跟別人交往了，他這樣苦苦保護記憶又是所為何來？把那些吵鬧不堪的記憶丟掉，取回一顆乾淨的心靈重新再來不是更輕鬆？但是這樣真的好嗎？克蕾婷這樣做了，結果等於把自己生命的一部分跟著刪除，反而整天若有所失。喬爾體會得比較快一點，不管克蕾婷記不記得他，會不會回到他身邊，重要的是他對克蕾婷的愛是屬於自己的東西，不該輕易抹殺。

這一點跟考夫曼的其他作品的主要觀點可說是一脈相承的。天下沒有絕對完美無瑕的東西，優點跟瑕疪可說是一體共生，兩者同樣是構成一個人生命的元素，要是把瑕疪消除，往往把生命力也給扼殺了。就像蘭花賊查理寫不出歌誦蘭花的劇本，人也不可能找到一個百分之百跟自己相配的伴侶。這時該怎麼辦？一句話：接受。也許，愛本來就不需要完美，重要的是接受。

印象最強烈的，是瑪莉向醫生示愛時念的那段詩，亞歷山大波普的詩「哀綠綺思給阿伯拉」中的一段，這首詩正是本片的片名「無瑕心靈的永恒陽光」的來源。

”How happy is the blameless vestal’s lot!
The world forgetting, by the world forgot.
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
Each pray’r accepted, and each wish resign’d”

只有遺忘難解的愛恨，心靈才能得到平靜，回復純潔無瑕，得到永恆的陽光，因而所有的祈禱和願望都能得到回應。

諷刺的是，配合這首詩的畫面，是喬爾腦中他們在路邊看遊行的回憶。原本正在甜甜蜜蜜，一回頭卻發現克蕾婷被刪除了，喬爾幸福的笑容頓時凍結在臉上。這裏真的讓人很想問：一定要把所有快樂痛苦通通一筆勾消，才算是「無瑕的心靈」嗎？那「永恆的陽光」又在哪裏？

瑪莉之前把醫生的記憶消除術捧上了天，視之為讓人擺脫錯誤的偉大發明；等到發現自己也被消除過，才知道完全不是這麼回事。第一，自己生命的一段就這麼輕而易舉地被人拿立可白塗掉了；第二，遺忘並不能擺脫錯誤，因為人失去了從經驗中學習的機會，沒有得到超越錯誤的力量，結果只會一錯再錯，就像她又再度勾引醫生一樣。

當記憶刪除到最後，克蕾婷問：「這段記憶也要消除了，怎麼辦？」喬爾微微一笑，淡淡地說：”enjoy it.”既然註定要失去，既然無能為力，乾脆就趁著眼前還在一起時好好珍惜，享受它吧！我常想，如果有個人，對自己眼前的每件東西都能用”enjoy it.”這種態度面對，八成可以成仙了吧。

雖然考夫曼曾經說過自己的劇本是"about nothing”，事實是他對刪除記憶的看法很明確。當一個人不肯面對自己的過錯，只想把不愉快的記憶丟掉了事，結果就是一錯再錯。瑪莉還是愛慕醫生，刪掉記憶的喬爾跟克蕾婷一回頭又愛上了。

結果天上掉下一顆大炸彈，兩人沒有親耳聽到對方在錄音帶用最不堪的語句數落自己的不是。刪除記憶為的是求個解脫，結果反而場面更難看。但是也許這才是解藥，沒有捷徑，沒有輕鬆的方法，只有用最尷尬的狀況去面對彼此的不滿，看看將來可能變得多慘，他們才會真正學到東西，試著去體諒。
就像喬爾做的決定一樣：”ok.”沒有真命天子這種東西，也沒有完美的愛情。他們只是兩個平凡人，但是因為愛情是真的，所以，ok。

有觀眾批評金凱瑞在本片裏仍然會出現誇張的橡皮臉，老實說我直到看第三次才注意到。第一次忙著看劇情，第二次忙著哭。基本上金凱瑞對於喬爾壓抑內向的個性掌握得相當好，深情的眼神也詮譯得很棒，只是到了感情激動的地方，他會不小心走回老路子，多少有點搞笑片中毒吧。不過也許他該趁這幾年多拍點愛情文藝片，人老了還是可以搞笑，要當英俊小生可是有年限的。

這一次，考夫曼拋開了常用的諷刺，帶給觀眾一個充滿感傷卻又溫柔的好故事，得到奧斯卡的確是實至名歸。不過對觀眾而言，重要的不是獎項，而是欣賞一部好電影的快樂，我的的確確地enjoy it。只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對著這世界的不完美說一聲：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