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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續著先前宸碩的〈何謂大眾小說〉，繼續談談我心中的大眾小說。
　 
一句話定義：大眾小說，就是讓讀者讀了覺得爽的小說。如果一本大眾小說讓人讀完覺得不爽，甚至更慘——如果連讀都讀不完，那就像龍蝦三爭霸忘了加醬汁一樣哀傷。
　
但這個「爽」就很微妙了。肯定會有人跟你說：反正是看爽的，青菜寫寫，讀者看不懂啦。也有人說：想讓人爽，我教你啊：各種元素加一加，公式套一套——廢柴男莫名奇妙獲得超能力，再跟各形各色的女生搞曖昧，啊不就超爽。有人說，這年頭根本沒人在意品質了，所有說來稍微高大上一點的追求都只能是孤芳自賞，最後賣不出去就只能在角落嗚咽。這年頭的讀者反正只吃矮扁俗。給他們就對了，他們就會吃。
　
我得說，這就是所謂「大眾」的可怕之處。大眾就像海，是廣闊且無常的自然現象。我們為了安心，會尋求各種假說去詮釋它。可只要提出一個假說，經常就會被更多的反例打臉。到最後心灰意冷、拒絕解釋的人，就只能得到近乎放棄的答案。上面那段就是我聽過「放棄答案」的綜合範本。就像研究海研究半天，最後只得到「海很鹹」、「垃圾很多」之類，說穿了根本沒解釋到什麼的答案。
　 
是啊，海很鹹，垃圾很多；海也很美麗，波瀾壯闊。海是母親；海充滿殺意。海沒有記憶；海滿載記憶……就像吾友許皓甯的現代詩意象練習，大眾就是個太過廣大，以至怎麼說都能成立的意象。到頭來，對於該意象的詮釋只會成為一面鏡子，反映你的部分內心長什麼樣子。
　 
照這麼說來，輕視大眾的作者，如果寫出了被大眾輕視的小說，似乎也是理所當然。
　 
這是為何從上一篇到這篇，乃至整個創作坊，當我們說到「大眾小說」這四個字，多會有意與既有的「通俗小說」想像脫鉤。這並非藐視通俗。通俗小說有許多值得借鏡的技巧，對於達成「至少要爽到讓讀者能輕鬆地看完它」的底線至關重要。我們反對的是類似「純vs大眾」、「雅vs俗」的二元對立想像。這種二分法其實也只是一種方便的觀點：試著把人類簡化成一種明確的欲求，藉此畫出各自的理想讀者樣貌：雅是給菁英，俗是給其他人（大眾？），閣下自認是屬於「雅」的陣營？請把這些硬邦邦的作品全數嗑下去，不夠硬還不好意思自居菁英；反之就是俗，說多你也不懂，乖乖安於你的垃圾食物吧。
　 
然而，人類從來都比上述的二元分立要複雜多了。
　 
其實我們更常看到的是人類欲望的複雜性。我們經常期待各種可能性同時被滿足：希望看到熟悉的東西，也不介意來點驚喜。希望盡量簡單，卻又不想它真的太簡單。討厭被說教的同時，又期待看到些聰明的說教。即使看似歡樂無腦，只要內裡包裹著一片真正的悲傷，我們就可能瞬間被感動。
　 
因為人類是如此複雜，無論「雅」或「俗」或許都是一種簡化過的想像，一種未盡理想的解答。想讓人爽，談何容易？人類有層次，爽也有層次，從最淺的「如果關掉腦子，單純打發時間還過得去」的爽；到各種欲求都得到妥善照顧，於是爽到升天，高喊「神作呀」的爽。所謂大眾小說，該落在哪個區間呢？
　 
姑且取個中間值。如果現有的觀點習慣把讀者簡化為兩大群，那麽所謂「大眾」小說，至少寫的時候要試著同時擊中這兩群人，才好說自己是面向大眾而寫，對吧？要不一開始就把其中一大群放生了，然後自稱「大眾」，請問你是誰的大眾，誰的小說？
　 
「簡言之就是雅俗共賞，對吧？」
　 
是的，但不只。先把雅與俗連同它的既有觀念與想像拋掉，單純形容一下這類作品大致會長成什麼樣子。你可能會聽到這樣的讀者意見：「我通常是不太看這類小說的，但沒想到這本這麼好看呢。」
　 
這就是嘗試成功的證明。出版市場為了方便讓讀者快速找到想要的作品，早已挖好各種名為「類型」的坑，然後努力把各種作品塞進形狀類似的坑。理論上一個坑對應一種讀者；但總會有某些作品，其魅力淹過了類型的坑洞，於是各種讀者都可能會愛它。
　 
比如我們不會把皮克斯黃金時期的動畫電影，或近期的傑作《腦筋急轉彎》當成是單純的低年齡向卡通。原因顯而易見：它能讓小朋友看得很開心，同時讓大人看到哭出來。
　 
比如我們不會把《刺激1995》及其原作小說〈麗泰海華斯和蕭山克監獄的救贖〉用單純的得獎向作品或商業向作品去定義，因為無論哪邊的觀眾或讀者都愛它。
　 
比如〈皇帝魂〉並不只是一篇奇幻小說，儘管奇幻是它的主要香料，但它令人著迷之處遠遠不只這個。比如《13・67》也不只是一本推理小說，儘管推理確實是它的主旋律，但它會這麼好，是因為除了推理之外，還召喚了許多「別的東西」。
　 
我還可以舉更多優秀的大眾作品，及其魅力是如何漫淹至原始類型框架以外的範例；但姑且先拉回來，問一個更重要的問題：它們為何可以做到？或者反過來問：為何其他作品做不到？
　 
是否雅或俗其實沒那麼重要，要讓讀者喜歡，自有某些普遍存在於既有的雅與俗，乃至不同類型間的公約數，而那就是所有好故事會吸引讀者的核心？
　 
是否所謂的技巧也沒有高下之分，儘管某些技巧常見於雅文學，某些則常見於俗文學，但其實技巧只是手段，有它能達到的目的，與可能引發的副作用。而只要熟知上述兩者，就可能自由地漫遊於雅與俗之間？
　 
這正是本次大眾小說創作坊想探討的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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