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當人生

〈便當人生〉◎黃致中

——第二屆台中文學獎小說組佳作

     黃先生起床時首先注意到的是天色。儘管天色跟他今天的日子如何毫無相關,總是得找些東西來看。透過窗簾仍看得出一片燦亮,可想見怎樣一個陽光普照的早晨。他罵了聲髒話,起身趿起拖鞋,他媽的,看來今天是個好日子。這讓他完全沒有力氣了。雖然壞日子對他也沒影響,起碼感覺這世界對他有利一點。

     於是他又一倒,雙腳仍踏著拖鞋著地呈現個L型俄羅斯方塊橫放在床上。房間還很空,所以這樣也是沒辦法被消掉的。如果可以他還真想被消掉,嗶啾一聲,讓長方形的畫面距離乾淨整齊更近了一步。做得好還會有小人兒上來跳俄羅斯舞,獎勵這些樂意被消去以維護秩序的方塊們,那些小人們一定是俄羅斯方塊的天使。天使獎勵秩序,終極的秩序便是消除為零。七支號角吹響,那貌似一再拖稿的世界末日。

     心理測驗:你期待世界末日嗎?

     回答「期待」的人為A型性格,顯然你有著憤世嫉俗的個性與不甚順遂的人生,請回去洗把臉撒泡尿吹吹風感受一下人生還是很美好的。回答「不期待」的人為B型性格,你即使嘴巴再愛抱怨,基本上仍覺得生命中有值得期待的事情與珍愛的人,是腳踏實地苦幹實幹的類型,請別說你會自殺我們是不會相信的。黃先生則是標準的C型性格。他的回答是「都好」。是誠心誠意而非敷衍的都好。簡直病入膏肓。被消掉也不錯,不被消掉也不錯,他是跨在消掉與不消掉的疆界上漫舞的人種。這位黃先生繼續當著L型俄羅斯方塊直到覺得雙腿痠麻才起身,總要有些理由才能甘心下床。

     今天該做什麼呢?這是個不需要問的問題。但總得問問,就像他仍會習慣在家裡穿著拖鞋或把環境弄得基本整齊,讓自己看起來仍像個人,只要架子端出來了怎樣看都不會不像個人的吧?他不會把垃圾堆滿家裡,鬍渣滿臉數月不洗澡如一頭遺世骯髒的野獸;他甚至連拖鞋也會洗,那拖鞋鞋面上一隻毛茸茸的白兔興高采烈地拿著塊胡蘿蔔,一臉拿到世間最珍美寶物的表情。那兔子還是白的,雖然因為歲月與洗滌而褪色了,變成不那麼純淨的白色,但瞥眼看去還是無疑會把它認定為白色的。

     他是黃先生,全世界都這麼叫他。銀行行員催繳卡費時這麼叫他,鄰居張小姐與李太太看到他時這麼叫他,他是黃先生,這就是全世界需要知道的了。他總是穿著跟流行無干的寬鬆居家T恤或polo衫配卡其短褲但基本身上乾淨無怪味;每兩個月去百元便宜理髮簡單地說句「剪短」然後就可以再撐兩個月;每兩天會出來倒一次垃圾,算得剛剛好當垃圾車的音樂出現在巷尾時他不慌不忙地打開家門,走到樓下把垃圾往車上一丟對清潔隊員禮貌一笑對李太太的招呼「黃先生出來倒垃圾呀」同樣禮貌一笑然後回到家門整個無縫接軌。他是黃先生,全世界只需要知道這樣就好了。

     他有時會想,自己這種莫名的可稱為略有潔癖的行為是否對人生反倒是種妨礙。儘管這是他留存至今為數不多的個性之一,但有時太不想找麻煩反而意外地招來不必要的麻煩。比如他原本搬到這個距離鬧區開車加上塞車約1.5hr的郊區原本就是不打算被人煩,不料這種地方的古早味人情竟然遠比都市濃厚許多。在鬧區就算你在房裡燒炭只要門窗塞得夠好也不會有人管你,直到屍體發臭了滴汁了才會被拖出去因為你妨礙到人了;但在這裡李太太竟然對張小姐有幾個男朋友其中有幾個已經發展到性行為都如數家珍,彷彿你不參與他們就是妨礙到他們了。這麼說來黃先生在他們眼中確實是相當礙眼的人。52歲單身男性獨居,不知道他做什麼工作,沒有嗜好沒有親戚家人朋友前來拜訪,偶爾出門明顯就是採買個罐頭泡麵然後又窩回家裡。拜託,他去對張小姐性騷擾一下都還比較令人安心。這麼安安靜靜地什麼都不做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其實說他什麼都不做也太傷人了點。一個人要真的什麼都不做真是談何容易。他確實會每天起床,漱洗完按時吃三餐──或許時間不那麼定份量也不定,但頓數是不少的──早餐之後先看看報紙與廣告傳單,他可不會任憑那些傳單塞爆信箱活像房子裡的人都死光了。打開報紙之前先打開電視與一盞檯燈慘白地照著牆,就這麼看看報紙看看電視。他家訂了第四台不含網路,他討厭網路那種玩意像個老兵厭憎整個變化太快的世界。偶爾想要安靜時就關掉電視,轉身看看書櫃上整齊按高低排列為數不算多的書,書櫃曾大淘汰過幾次給二手書店或廢紙商,現在櫃上的書沒有一本是他不熟悉或者不喜歡的。儘管他的潔癖沒到能記清哪本第幾頁的內容是什麼,好歹要說出每一本的大綱也都沒問題。就這麼持續到吃完第三餐的四到五小時後,入睡。

     宛如修行者一般的生活。與其說他放棄了這個世界,不如說是不再需要了。他會很驕傲地宣稱這一點,這也是他為數不多的驕傲。儘管宣稱自己沒理光頭就能跟那群理了光頭的傢伙達到類似效果也不會有任何好處,他還是抱持了專屬台灣人那種以拼裝車跑贏法拉利的獨特傲氣宣稱自己確實是個在家的修行者。與那些按表操課的修行僧相比並未遜色,甚至在這個距離花花世界如此之近,打開門走幾步就有便利商店的地方他還能把持得如此之好,就這層面可說是贏過他們了。(畢竟拼裝車想跑贏法拉利也只能選直線或過彎其中一個去比,想要兩個都贏未免也要求太多了吧!)

     ──但可惜的是,他並沒有真的如他所想的那般不需要這個世界。他會知道李太太知道張小姐有幾個性伴侶是因為李太太講八卦時從不降低音量而他會聽,而他會知道李太太為何知道的理由是因為張小姐做愛時也從不關窗戶,雖然聲音也不大,但對一個耳朵夠尖的歐巴桑來說已經足夠了。這麼說來黃先生的耳朵起碼跟一個尖耳朵的歐巴桑一樣好,或許這聯想過度哀傷所以他潛意識地忽略了,也或許他從來沒有真正弄清楚過自己,而且甚至連自己是否有真正弄清楚過自己這一點都不知道。

     他甚至沒注意到自己有個奇怪的小小執念。塞入他信箱的廣告傳單有八成以上會直接進入垃圾袋一眼不看,但有一種傳單他會看,當附近開了新的便當店、快餐店、燒臘店……等等之類的,上頭印有型錄般一個個方整便當菜色附有訂購電話幾個以上外送的傳單,他不只會看,還會留著。然後在不到一個禮拜的時間內就會去造訪第一次。之後每週固定去一次,直到把該店傳單上的便當吃過一輪──一次就一間店,全部點過,而且不重複點──才安下心似地把那傳單揉掉從此再也不去。像這樣的人他竟然以為自己只要靠著罐頭與泡麵就可以過活,他會像自己是個修行者一樣高聲宣稱此一事實──但並非如此。這件事情就像鄰居的習慣一樣被他摒除於意識的邊界,只是知道卻不認知。他認為這跟他的人生一樣無關緊要。目前唯一有意義的事情就是每天把自己從那像躺著的L的床鋪上挖起,然後把自己置入那像直立的L型的座椅,坐成個彷彿ㄣ型的俄羅斯方塊與其完美地嵌合。彷彿只要累積了夠多這種完美的小塊小塊,總有一天可以嗶啾一聲被消得乾乾淨淨,然後俄羅斯小人出來跳舞,慶賀他完成了如此艱鉅的任務。

     在他遇上雞排妹像個T型的方塊楔入他的世界之前,他甚至沒有期待過有任何改變。目前這樣的生活稱不上滿意,但也沒什麼好失望的。他從以前,很久以前就知道了,人如果只是想活得還可以──至少是他所謂的還可以──條件是很低很低的,低到幾乎像Lv.1的俄羅斯方塊一樣簡單。他只要進入個可以混得還可以的地方就可以感到安心,薪水只要過得去,操一點也無所謂,反正也沒別的什麼想幹的事,在公司混跟在家裡混差別並沒有大到無法接受。他對升遷沒興趣,只要努力不讓自己成為最後會被砍頭的那幾個就可以了。許多人是在當兵時學到這個道理,但他幾乎是一出生就會了。安心感,藏得像森林裡一片不高不低的葉子。對他而言沒有比這個更重要的了。儘管如此,要他形成個理論去說服別人也是做不到的事。他從不相信有人可以用自己的人生理論去說服別人。至少從小他就沒被自己的父母說服過。很小很小他就接受了自己平庸的事實。當所有父母鼓足了勁讓孩子不要輸在人生的起跑點最好趕快跑到人生的終點時他父母並沒有例外。一個平庸的中產階級家庭卻老是希望自己的孩子成龍成鳳這件事本身就很不對勁,但他父母是如此熱切地想要當好一個龍鳳的父母,儘管孩子本身是一點幹勁都沒有。當他想到「童年」與「味道」或「家庭」等關鍵字時,腦中浮現的竟是母親手做的難吃的便當。

     當他遇上雞排妹時,剛好就是一份新傳單丟進信箱。最近不景氣店倒得很快卻開得很慢,上回那家便當店竟還撐不到他把便當吃完一輪就倒了,他撲空的那天天氣好得叫人咬牙切齒,他餓著肚子回家把傳單揉進垃圾桶時甚至有些許接近感傷的感覺;半年後原址開了間龍鳳快餐店,雖不見得開在原地就會遭逢同樣的悲慘命運,黃先生仍展現出難得一見的幹勁與積極,在傳單抵達的第一天就跑去吃了。

     雞排妹會叫雞排妹的原因已不可考究,她可能果真炸得一手好雞排(吃在黃先生嘴裡他表示還不錯,但他可是碰上世界末日也會說都好的那種人);也可能是她那身排骨身材在這以瘦為美的年代已足以稱作武器。她毫不客氣地展露所謂的青春本錢,露肚臍的小可愛搭配集中托高的胸罩成功地讓本來沒多少的胸部顯出豐盛的海市蜃樓,襯得纖細脖子到鎖骨與肋骨下緣到腰臀的線條曼妙;穿個短熱褲偶爾心情好配個短裙無論如何是要強調出那雙長直形狀漂亮的白晰腿部。黃先生自此發現身體機能仍尚稱健全,該起的反應一點不缺,而他也只會感嘆自己運氣不差,與這快餐店的短暫緣分裡這些眼福就算附帶的了。第一次從雞腿飯開始,第二次雞排飯,一道一道按菜單吃起。黃先生渾然不覺自己命中帶有的凶煞,是什麼理由讓他甘於平庸,難道不是他總是在自認為情勢大好實在太幸運時遭逢意想不到的挫折,這才讓他不自覺地認定了自己不該衝前也不該殿後最好就是躲在中間嗎?當黃先生第四次去快餐店時,異變發生了。

     「真不巧今天其他的便當都賣光了。都要休息了呢。」當雞排妹一臉歉然地這麼說時,黃先生不知道到底該怪自己今天晚來了一個小時,抑或某個訂單大戶竟猛力把所有便當掃光,只剩下……雞排妹最擅長的口味,雞排,最後一塊,最後一份便當。「雞排便當也可以嗎?」她小聲說:「求求你啦……」竟然露出楚楚可憐的樣子,儘管這是第四次兩人相見要撒嬌未免也太早了吧。黃先生該可以堅持的,錢在他手上,原則也在他手上,只要一句話就能拒絕,老子要吃的是炸魚排!但他已經太久只跟人點頭所以連那一句話要出口都顯得有些艱難,要不一個搖頭一個擺手也可以,但他手僵在那邊,頭也是,全部都像喉嚨一樣乾涸住了,動彈不得。

     當他提著雞排便當回到家裡時,仍是一片空白的狀態。他覺得有什麼東西被強佔然後崩解了。他想起了上次這種感覺是怎麼回事。便當與挫折,他是小學班上最好的俄羅斯方塊高手,只有他打到了第十關,儘管全破是第十二關,從十一關開始方塊掉得簡直像子彈,但他確實打到了第十關,其他同學頂多到五六關而已。他,無庸置疑的才能。一切都被拼得好好的,然後消得一乾二淨。俄羅斯娃娃出來跳舞。「你好厲害唷。」坐隔壁的女生眼睛閃閃發亮,當時他的實力只到第八關但已足以讓她表示讚賞。他是最厲害的高手。一點都沒用的高手。

     事實上,什麼也拼不起來。

     他想起了那個感覺一切掙扎都無用處的下午,他為了那一句好厲害努力練到了第十關,從第八關到第十關可是段很艱辛的路,至少要花一個月,而一個月對小學生而言就像是一年那樣久。他拼命地盯著現有的方塊與接下來預告要掉下的方塊,在一秒不到的時間決定哪些必須要捨棄,哪些空洞再也無法彌補。他想起了母親難吃的便當,母親從小到大沒做過家事又缺乏這方面的感受力,再怎麼努力也只能做些號稱不會失敗的料理,即使不失敗料理也能做得難吃也算另一種厲害了。母親事業忙碌,勉強擠出時間幫他做便當是因為她想要當個好母親這些他都知道的,那些難吃的菜營養均衡,洗得肯定乾淨,揀選細心。母親在她能做到的部分全都咬著牙做到最好,只是有些空洞實在無法彌補,必須眼睜睜地看著方塊掉下去,然後放棄。

     父親到底是什麼時候決定與母親分居這他始終不清楚,對於父親他竟無法拿出對母親同等敏銳的感知,印象中的父親就是個總是有事在忙的模糊背影,偶爾閒下來問他最近怎樣,成績如何?那些相當尋常的所謂親子之樂畫面留下的印象就如父親的背影一般淡薄。分居之後母親更是幾乎不提他,家裡不可被提及的禁忌,他只能藉由母親的異狀去推知問題應該在父親那邊,但實在很懶得猜測。只知道盯著他的眼睛少了一雙,不,是兩雙。母親此後只靠一份薪水養起他,她不再有時間理會他是否成龍成鳳了。無法給予他一個能夠成龍成鳳的家庭,讓母親彷彿瞬間垮了下來,成為一個寡言而疲累的女人。

     大概在那時左右,他聽到了鄰座女孩子的那聲「好厲害」。全班當時正在瘋俄羅斯方塊,Game boy版的,怎麼會捨棄其他那麼多好玩的格鬥遊戲動作遊戲反倒風靡這古老的益智遊戲他多年之後回想也覺納悶,也或許小孩子的風靡本來就沒什麼道理的。他第一次就闖到了第八關,有生以來第一次獲得讚賞與羨慕,女孩子崇拜的眼神。於是他繼續鍛鍊自己的拼湊工夫,拼了當時自己不甚聰明的腦袋,讓一切放到它們該在的地方。

     「好厲害。」雞排妹這麼說。黃先生抬眼看著她,這是他第八次來到快餐店。兩人交談的句子數量還湊不齊雙手手指。「……你該不會是什麼達人之類的吧?」雞排妹挑著眉毛,黃先生突然發現自己有辦法順暢地說話了,像是一台老機器終於又嗆又咳地暖機完畢,他的口舌心肺唾液系統重新恢復了正常運作。達人是什麼意思?他問。「便當達人之類的吧?」雞排妹說:「我還真沒看過有人從菜單的第一項這麼一路點下來……你該不會有在寫blog什麼的吧?食記達人?」

     黃先生有些困窘,他並不真的知道blog是什麼,雖然大概猜得到會是什麼玩意,但他只說:「你記錯了,我並沒有按著菜單這麼一路點。」我知道,雞排妹說,有一次我逼你,那不算。

     所以你還真的記得我啊。

     黃先生把這句話吞下去,只笑了笑,把錢給她。「要把我們家的便當寫得好吃一點喔!」當他走出店門口時,雞排妹還這麼喊。見鬼了。不可能的,這種事情。他又是一路空白地回去。當他練到第十關時,感覺碰到了某種極限,但這畢竟是難得的偉業了,班上從來沒人踏入過的零之領域。他興奮地跑到學校,結果一路空白地回家,在他專心致志地追求突破時班上風靡的東西早就變了,變成流川楓與櫻木花道,男同學女同學都拿著球衝到球場瞄準那小小的籃框學習相互卡位與碰撞,小學女生還比男生強悍些。那是他永遠沒辦法追上的遊戲。根本沒人在意第十關什麼的。他突然發現要讓一切都放在正確的位置是不可能的,因為現實裡沒有預告會掉下來的方塊,而變化的來臨又是如此猝不及防。他有點想要砸碎那台遊戲機就像嘶吼的搖滾樂手砸碎他的吉他,但這實在不適合他。任何認知到現實而邁向成熟之路的人會優先考慮的都不是砸吉他好帥而是好貴,於是他耷拉下肩膀,像個成年人般昂首闊步地回家,裝作根本沒這回事,把遊戲機塞進抽屜裡最黑最深的角落。

     隔天他又吃著母親為他準備的便當時,只吃了淡而無味的一口,突然發狠把整個便當倒進了垃圾桶。這事被寫上聯絡簿,回去跟母親大叫大吵,說他想要吃外面的,好吃多了,明明這麼累幹嘛還要自己煮,根本不會煮幹嘛還要自己煮。而母親只是疲憊地看著他,不發一語,隔天還是給他帶味道差不多的便當。這回他吃光了。空空飯盒看起來像是消得一乾二淨的俄羅斯方塊遊戲畫面。

     之後總還有許許多多讓他明瞭自己能力界限的事件,多到數不清的,但不知為何總是那一次讓他印象無比深刻。按時間序的歷程,愈後面的情節應該佔有愈關鍵的意義,他卻覺得其實後續的一切都只在重演先前的事件而已。只是那決定性一刻的拙劣複製,無限次。比如瘦弱的他一進入國中即志在唸書,成績優異了三年高中聯考卻失常考進比自己預估的志願還要低三名的學校。進了高中先前的用功繼續開花結果,他幾乎屠殺了每一年的全年級排行榜並且考上第一志願大學這回不再失常,後來卻發現自己在那群人當中簡直不值一提,連唯一能看的學業也只勉強拿到中等偏下的名次。拙劣的複製,無限次,直到他深刻地瞭解到一件事情。那就是這世界沒有任何一片碎片──即使再小的碎片也好──是繞著他轉的。 

      「你又來了。」雞排妹微笑著說。「今天是蝦捲飯吧?」菜單第14號,亦即他的第15次造訪。再怎麼說這種熟客待遇都不該讓人討厭,但黃先生卻有種嚴重的不適應感。先前並非沒有細心的店主看出他點菜的模式,但雞排妹的介入是直接而且任性的,是一種佔領,對於遊戲規則的看破並反利用之,而非只是友善地站在邊界瞭望偶爾喊話,這小小的侵略者侵犯了他小小的領土並以一種掠食者的眼光審視他。令他深深地感到不安。

     「快點完一圈了呢。」她飯盒拿在手上,卻無意遞給他。「點完一圈之後該怎麼辦呢?」怎麼辦?涼拌啊。他差點吐出這個早已埋進墳墓死去多年的俏皮話。何必無端洩漏自己?這只會讓對方更得寸進尺而已。不要自認跟我很熟,這對我一點好處都沒有。他只是盡可能保持禮貌的笑容,任何特異表現都會引來沒必要的關注,右手拿錢向她拿便當的那隻手,左手往前捏住飯盒,等她鬆手拿錢同時把飯盒拿了轉身就走。豈知這妹仔竟硬是用沒拿飯盒的另一隻手接過錢,姿勢不順但動作眨眼般俐落,而拿飯盒的手晚了一點點才放開,微笑著說歡迎光臨,歡迎下次再來。

     他幾乎要罵出蕭查某,但他竟然仍能笑著轉頭像個常人般離去。不要給我希望。那是我最不需要的。該失望的該放棄的早已決定好了,最高峰在高中就過去了,而那高峰還是個幻覺就像你他媽擠出來的胸部一樣,之後只是一連串,一連串的下坡。儘管炫耀青春並裝作不以為意吧。有一天你會懂的。他鞭炮般地詛咒直到回家吞下第一口飯時才停止。這間店其實真的不難吃。他知道的。對於食物的感覺與品味,他並不像母親那般無感。從他已知用火約莫國中二年級的年紀就秘密進行一個計畫,在課餘研讀母親買回來放成一落安心用的料理食譜,像拉赫曼尼諾夫第一次以手指翻看琴譜,心想這麼簡單的玩意怎麼不會呢?他無法理解直到多年以後才把家中味覺感的缺乏與父的離去從未解釋過的原因聯想一起,但在當時國二的他,就只是在腦中依次構築好每個動作,然後有條不紊地執行。竟然比想像得還要順利。他當時還不習慣把自己視為沒希望的,所以覺得自己簡直就他媽的是個天才,這計畫需要個完美的情節作收,於是他套用了個浮濫的劇本在五月第二個星期天弄了整桌的菜嚇壞了母親大人。母親吃了口,笑了笑用手摸著他的頭,說了聲你乖。真的。很乖。於是他大言不慚地宣稱自己已經可以做未來每天的菜了,幫她分憂解勞。

     如果真的做得到他就是傑出青年了,遺憾的是他就像任何一個普通的孩子一樣熱度持續不了幾天,尤其在一個美好的儀式行為結束後彷彿一切也該跟著告個段落。期末考,然後暑假,很快地他就把自己的承諾擺在腦後,而母親也輕快地接受了這點就像她能接受任何來自兒子的善意謊言。「負責做每天的」不知何時變成「偶爾心情好才做」,但確實有件例行事項比料理本身給他更深刻的印象,那就是望著空空的長方形便當盒,先平鋪一層飯彷彿遊戲開始,然後在那粒粒的白上密密織上菜餚,排得整齊漂亮。他非常喜歡這個動作,在把菜餚各歸其位的排列中他已經看到了明天吃下去的美味,而那美味永遠比實際吃到的更吸引人許多。這是個玩不膩的遊戲,這回每個需要的片段都掌握在他手裡,那就好像明天也掌握在手裡似的,當時他真是那麼想的。

     母親去世至今他沒再動手做過任何一道菜,儘管時間倒是多到讓他用不完,罐頭食品與泡麵的粗糙食感吃久了也早已麻痺了。他不再需要那麼敏銳的味覺,他把那與世界一同關在不需要的門外。味覺帶給他的回憶並不是想要記起的那種。他才不想回想比如高中家政課時他熟練的洗切炒功夫引發眾人無比的讚嘆彷彿俄羅斯方塊重演,他一拿到遊戲機就打到第八關後來練到第十關,而結局也差不多。那想要做菜給她吃的女孩喜歡上了另一個騎機車抓頭髮的男孩,而他把精心鋪好的便當默默地帶回家,半路看見街燈下垃圾桶旁的野貓就把飯盒倒扣,這回動作溫柔多了,先前也不是沒發生過類似的,總會熟練的。那或許是他第一次,或者他自己也不知道其實已是第幾次地再次確認,最好的時刻已經過去了。接下來全是那一刻的拙劣複製。

     距離菜單輪完一圈倒數三。雞排妹不再假裝跟他很熟地問他今天一定是什麼對不對?反倒只是沈默地把便當遞給他,他也沒問到底是那個來了還是跟男友吵架了,拿了就走。倒數二,她變得開朗了些開始撩他說話,但他還是無動於衷。倒數一,雞排妹遞給他時只問了一句,你會再來嗎?

     「不會。」他竟然如此痛快地答了,連自己也嚇一跳,是否因為驟然湧上心頭的那種大功告成的安心感呢?他轉頭離開好像要再說什麼的雞排妹,步伐幾乎可說是興高采烈地回家,直到走到一半覺得體力不支亦因感覺其實沒什麼真的值得興高采烈的這才恢復原本悠緩的步速。他回到家裡,卻不打開便當,望著被檯燈照得如蠶般慘白的牆面發呆。不知多久才打開看著菜色。三杯雞簡餐散出九層塔的香氣,他終於爬到了這座塔頂,領到最後一個便當,就結束了。

     他進大學時,周星馳的電影歷年在第四台瘋狂播送的效果終於萌芽,看著這些電影長大的大學生幾乎什麼搞笑橋段都要跟「星爺」的眾多名台詞名場面致敬一下,其中有個名詞叫「領便當」。意指一個角色在劇中死掉了,該演員至此再沒戲份,所以領個便當就可以回家了。這名詞隨著時間蔓延到各種領域,漫畫、小說的角色死去時也可以說是「領便當」,隨著角色重要與否還可以分便當菜色,重要配角之死比如主角的哥哥爸爸還是師父當然得搭配名場面名台詞再灑上一堆不要錢的狗血這無疑就是個豪華便當;不重要的配角一個分鏡就「嗚哇」一聲掛掉了只為了襯托敵人之強情境之險這種便當菜色如何也就可想而知。而他總覺得自己就是領便當的那個,領的還是二三十元的那種頂多是個滷肉飯還不能加大加顆蛋。從小到大彷彿都是這樣。他早已放棄當個主角,但到底要多努力才能領到個豪華的便當呢?想到這裡,不知為何就失去了興趣,對所有一切。他的繭居或許在當時便已開始纏上第一條絲。但還沒,還沒有。一份還可以的工作,景氣往下滑落但還未到末年的產業環境,讓他可以把繭築在一個比較容易讓人接受的地方。他開始──無意識地──扮演一個醉心於工作的人,儘管做事看來不甚有效率,但實在很拼命也算細心,主管也沒什麼能挑剔,一個稱職的員工,夠好了。還等不及到那老闆必須要解聘稱職員工以樽節並吶喊台灣沒有人才的亂世,他母親就死了。

     母親走得令他措手不及。原本應該是生命中無比的難題,面對親人的老病,生命的考驗蠟燭好幾頭燒的困境,卻都在一個冬夜突如其來的心臟麻痺之後全然落空。他突然發現自己竟然在自己生命的悲劇裡也是個領便當的配角,那掙扎放聲哭喊大喜大悲的主角輪不到他來演。母親的葬禮僅有很少的人出席,娘家那裡的幾個舅姨露個面算是有在關切,失聯多年的父親理所當然地繼續扮演冷漠的壞人。太過迅疾的失去反而讓人一時感到麻木。直到喪禮辦完一個多月後,他突然記起母親水煮茄子的味道,記憶裡那難吃到令他幾乎從此厭恨茄子,此時卻刻意煮了出來,刻意烹調拙劣,想不到母親的味道如此容易複製。他對著不銹鋼盤上的半截茄子終於哭出聲音。

     兩年後,他突然發現照著自己目前的存款與每個月的支出,不出國旅遊不買些沒必要的昂貴玩意,夠活到八十歲了。在郊區原本要給母親養老的房子也繳清了房貸,他向公司打個招呼,把手上東西結一結,搬到這裡開始了真正的繭居。

     至今也不知過了幾年,或許五六年有吧。他懶得算時間儘管那是稍加動腦便可查到的事情,但連動這個腦都沒有意義,時間就像他經常開著當背景噪音的新聞只是雜音。他很快就找到了最安適的生活節奏,確立了幾個基本檢查點,比如三餐與清掃等維持一個人基本型態的事項他穩定得像球員練習般一一做好,比如兩週一次的採購日每次的份量已被精算到接近完美,比如便當店探險的小遊戲。起床隔著窗簾從縫隙看天氣也是他為數不多的娛樂之一。如果壞天氣他就覺得賺到了,自己安全地在這兒,那兒則是大雨傾盆風雷交加;反之若是好天氣他便會覺得被世界遺棄。當天無力,但時間還是得過,而且當進入某種節奏之後,會過得快到沒感覺。

     但那順遂的節奏彷彿已經被某種眼不可見之物嚴重打擾了。這次去便當店的小冒險竟讓他覺得時間過得太慢,還開始關心今天是星期幾,幾天之後要去。點了兩次雞排便當果然是嚴重的失策。他懊惱著,再怎麼說、再怎麼說,當天應該掉頭就走的。如果那樣,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對著三杯雞便當如此焦慮,如果一吃下去這一切就結束了。他再沒有理由回到那間店,也再沒有勇氣了。他看著便當裡醜陋的擺盤,突然驚訝於自己竟對此失感成這樣。他確實不該如此無感的,身為總是把便當排得漂亮整齊的典範,為什麼會弄成這樣?這麼領個便當,然後離開的日子還要多久?他無意地盯著三杯雞的九層塔葉,聽說這玩意是會致癌的。他用指尖捻了一片葉子放進嘴巴嚼,剩下的便當綁一綁直接丟進垃圾袋裡。今晚得挨餓了。他決心以飢餓感打開一片新的局面,他決定了,自己的主線劇情從今天開始。他要去那快餐店持續建立一份長期的關係,或許這一次多跟雞排妹建立點良好的互動關係,至少知道一下她有沒有男朋友什麼的,他突然感到自己急需跟世界建立一點關係,被遺忘的恐懼深深地攫住了他。他決定明天第一件事就是去問那快餐店缺不缺人手。他幾乎夢見了自己站在雞排妹身旁,夾起一根油光豐潾的雞腿,一剝開只見雞肉白嫩香氣逼人。

     他在凌晨時分被這個夢境餓醒了。拉上窗簾近乎全黑的房間像桶冷水似地讓他完全清醒了過來。驚覺自己連澡也忘了洗,就這麼散著汗臭地躺在床上幾乎讓他感到羞赧於自己竟如此失態。他到底自以為在想什麼呢?他在黑暗中打開衣櫃準備拿衣服去洗澡,卻看見雞排妹全身赤裸,緊密地嵌在排放整齊的衣物裡像一份豐盛的便當,她的笑容與肉體在黑暗裡發出微光。他默默關上衣櫃門,突然覺得飢餓感像灼燒似地抓住他的胃腸,於是又摸黑到了客廳窸窣解開垃圾袋,打開便當然後囫圇吃將起來。被置放過久的飯菜已略有臭酸味,但他仍大口地吞下去,在黑暗裡感到一股安心感如潮滿般淹上,讓他幾乎熱淚盈眶。

◎作者簡介

黃致中

耕莘寫作會成員,現專職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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