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文學獎/小說佳作


公聽會發下的附錄資料裡,有一張斑駁的複製古地圖。

這一場公聽會開始得令人有些難以置信。主持人遲到、與會人數稀少,完全與年輕人想像的公聽會不大相類。他幫著將正在列印吐出的溫熱資料夾疊成一份份,同時聆聽著市政府官方代表講述前言。場內小小空間,只容納約十人座位不到,外面還有幾個當地居民與協會人員談論著相關事宜。年輕人有些微的拘束,開誠布公的公聽會似乎有些底層的騷動在輕輕鼓奏。

他非常仔細聆聽著。

秀蘭告訴他,這個地方是她從前執業的場所。

場所?這個地方?
嗯,這個地方。

我繞遊凹斗仔、艋舺遊廓、大稻埕,來到這張地圖西邊的一小點輻散而出,圍集在不遠處的是飄香的建成町、雜遝的永樂町、繽紛的日新町、豔麗的蓬萊町,哄鬧的太平町五丁目則是咫尺可見。我還在仔細研摩著地圖,一個身著和式浴衣的天真小女孩,張搖著雙手,噗噗踏步擦撞我的腳邊而過;我說秀蘭阿姨,妳說妳從前在這裡執業嗎?

不不,那時候我還是個囝仔呢。
那我得把時鐘稍稍撥快點囉?

秀蘭阿姨,這時候妳人在哪裡?我已經走到大稻埕檢番了,路邊群聚著許多商號,熱鬧滾滾的,三輪人力車來去穿梭間透出的叫喊叫賣令我感到非常酣暢。有些男人把褲管捲得半高,打著赤腳在街上馱貨載客;亭仔腳溢滿著萬斤茉莉茶香,翻揀茶葉的女人們低頭忙碌。這裡的市集滿滿一爿充斥著我未嘗識見的城市景觀:門口排疊著一袋袋米糧,手動碾米機邊旁佇立著一根高聳的大秤稈,圓盤砝碼躺在側旁,這是米店;雙門洞開的櫃臺,裡頭懸掛著色色未經裁剪的布料,幾個穿著和服的女人正在專注挑選;騎樓一角有個婦人面孔撲著白粉末,細細被劃過臉頰的橫線夾彈,粉末和被脕起的汗毛熱烈跳著交際舞,似是婦人女兒的小娃娃穿著精巧素淨的和服,攏著手神色嫻靜地倚侍等候;路過的銀樓招牌,簇新閃亮正發散著金銀光芒,我看見擁著華麗藝妲的洋服男人歡快的走進;耳邊不時傳來南管悠悠揚揚的舒緩樂聲,兼雜著幾名女子練唱的清亮嗓音……,秀蘭阿姨,妳說的是這裡嗎?

不不,那時候我還是個囝仔呢。
但是我可以跟你補充卡多一點。
遠遠看到那棟嘸?就是那棟有沒有?
妳是說有點混雜巴洛克風格的那棟嗎?
我不知道哪是什麼克,那是頂港下港皆出名的江山樓呵。
那我認得了。

秀蘭阿姨,不如我跟妳說個故事。從前日本人統治台灣的時候,江山樓的大掌櫃是個姓郭的。日本人那個時候規定的「國語」是日文,可是他還提倡漢文,寫漢文章,引來一些跟他相同理念的文化界人士。大正十年,有個姓蔣的醫生和一個姓林的有錢人,因為太常到江山樓了,乾脆就把成立文化協會的事情在這裡談定妥當。他們辦報紙、辦學校、開書店、提倡白話文什麼的,很多都在大稻埕附近呢。妳看,以前這裡有大安醫院、港町文化講堂,甚至妳女兒讀過的靜修女中也有關係哩。說起來,這裡以前不只生意市面鬧熱非凡,台北城最時髦最發展的高級生活水準都是在這裡咧!

可是那時候我還未出世啊。
對喔,不好意思,秀蘭阿姨,我們繼續。

知道圓環嗎?那當時圓環夜市是所有囝仔的遊樂園。什麼鹹粥、四神湯一級棒小吃攏在這裡吃得到,街邊一眼望過去攏是南管北管布袋戲,連舞廳攏開好幾間。那時候大家攏唱歌,無時無刻唱,人人臉上都顯得很爽快,什麼款什麼話語的歌謠攏有人唱,就連來吃酒開查某的人客唱的歪歌攏有好幾首呢,另日我唱一兩首給你聽聽。還有賣藥的也很多,常常可以看到二、三十攤在路上走,有打拳的、講古的、唬爛的什麼藥攏有人在賣,阮那條街就有劉哥和柳哥一邊唸歌詩、一邊賣藥膏。有的人客一入門,就聞到他口袋裡的藥膏味呢。對了,往現在延平北路那面行,賣金子、賣手錶、洗頭的很多,很多小姐三天兩頭就去做頭髮。你們現在不是有很紅的年貨大街嗎?我跟你說,那卡早不是只有過年才很多人去,賣醬油瓜子、鹹酸甜、雜貨仔的那麼多店家卡早我都嗑瓜子嗑過一整條街了。

可是秀蘭阿姨,講到這裡不會已經走得太遠了嗎?
喔,那我們迴返來。

這邊的資料記載,139號「文萌樓」早在日本時代昭和十一年就開始興建了。也就是說,這棟建築物大概具有六十多年歷史了。139號延伸出去菜刀形地皮也緊連著知名酒館,143號「一樂遊」、145號「千日紅」、147號「三春樓」、155號「董小宛」,秀蘭阿姨,妳說妳從前就是在這裡執業,是哪一家?

就是這一家。
這一家,妳是說這裡?
嗯,這裡,139號。
秀蘭阿姨,妳說妳是民國七十三年開始的?

少年人,阿姨跟你說,民國六十二年,市政府說攏要集中到寶斗里和這面的江山樓附近。差不多過了十年,我才來到這裡工作,那時候阿樂仔很紅有沒有,大家攏在簽。你嘛知道我為什麼來,故事太多說不完哪。其實我的日常嘛很簡單,早上送女兒出門讀書就來上班,她下課我就回去煮飯,吃完再回來。這樣子二十年過去,隔壁區紛紛起大樓越來越發展、鬧熱,阮這邊就受牽連,常常站黑板了。很多客人都跑到林森北路七條通、八條通的酒家,那邊就像我尚早跑的北投飯店,日本人很多。景氣壞,何況我再做也沒多少年了,只是真沒想到這麼快說廢就廢。那天晚上管區氣喘喘跑來跟我們說後天凌晨不能開業了,我們還不相信咧。

廢?不是有緩衝兩年嗎?
政府硬拗,真正開始緩衝又是快兩年以後的事了……。

秀蘭阿姨,我想起我第一次到139號的情形。我原先只是去買書,想說139號就在這裡不如進去參觀罷。妳陪著我詳細解說,同時答覆我許多妳早已熟爛的問題。我猜想著,妳是怎麼提取疲憊肉體僅存的微量勇氣,經歷過風暴似的九年抗爭,來到我的面前,細緻地為我解說139號裡的種種擺設。妳領我到小房間,這樣的動作在九年前是理所當然,沒想到在九年後對(不需付費的)我也是理所當然。秀蘭阿姨,妳就是在這裡一具軀體漂過一具軀體,進行妳的都市流浪嗎?那褪色的臉盆盛裝的熱水,又曾經撫拭過多少張肌理肉壁?在這小小房間,妳怎麼藉著另一具交疊的肉身,尋獲了妳的女兒?妳怎麼安撫還浮游在羊水之中的女兒,歷經肉體帶來的震盪,生下了她?我看著劃分齊整的房間如一粒粒小子宮,切割著街道巷弄,而鄰近的派出所是更大一顆子宮,圈圍著內裡粒粒子宮們。整座城市,就像一座巨碩龐然的子宮,孕育著每一塊區段、每一條街道、每一座建築、每一間房。但是秀蘭阿姨,做為城市的女人,妳孕藏著的也是餵哺許多人許多事的一座小城池。

秀蘭阿姨,妳知道這個公聽會在公聽什麼嗎?它將要提議把這邊改成古蹟保護,妳們以前工作的地方會原原本本被保留下來喔。妳看,139號旁邊的其他號碼都已經改建了,只有139號還座落在逼仄的街巷裡,孤伶伶地蹲著。妳看,他們提出計畫要花幾百萬整修裡面掀捲的地板、外面剝落的壁磚,整個門面也都會煥然翻新,搞不好會妝扮修飾得如妳當年到這兒來那般光鮮。秀蘭阿姨,妳不覺得,這好比把文萌樓的時鐘調校回去了嗎?街外的高樓層層疊疊將它包圍,它卻像複製再生的細胞正在重新誕生、重新抽出新芽。也許有一天,他們把這裡規劃得像日本時代,重新找來米店、布行、銀樓、騎樓裡的脕面婦人,到時候秀蘭阿姨妳可得陪我到處嗑瓜子遛達聽歌曲,甚至我們再去圓環夜市好好吃一頓。

可是,圓環已經沒有了。
那邊不是規劃了一個新圓環嗎?
那已經不是我細漢時候的圓環了。

秀蘭阿姨,妳再看看這張圖,妳看我們現在不正在這裡?緩衝結束,妳還是待在這裡沒有真正離開不是?妳就是待在這裡整整二十年了,妳現在沒有離開,以後也不該離開。如果這棟樓整修完畢了,卻少了妳們,那麼139號會有多寂寞呢?妳們應該和139號一起被當作博物館、視為歷史那樣保存起來。秀蘭阿姨,歷史終會輕聲滑過去,但我們可以把這些封存、雕刻起來,製成見證歷史的雕塑品;秀蘭阿姨,妳說是不是?

秀蘭微笑,牽起鼻翼兩側薄薄的皺紋,攏起刻著花花流年的雙手,將公聽會資料附錄的古地圖與今地圖,輕緩地交疊摺起。建物透視圖和整修規劃圖穿透了紙面,瞬間折疊交纏,似是樹木幹部橫切面的年輪,一圈一圈盪漾出來。秀蘭把自己曾經身存的場所層層壓疊了,年輕人這才微微訝然,歷史長卷其實並無預留她們的容身之所,什麼文化協會、港町文化講堂、報紙、白話文什麼的,什麼姓郭的姓蔣的姓林的,甚至公聽會都與她們無關。她們只活在年輪弧圈的間隙裡,只是面目模糊的一群人,而時光的深淺刻度也僅只藏在她們的身體裡。

後來他曉得了,公聽會只是個形式。那枚被按下中止鍵的時鐘,將不再繼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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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earethe123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