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屆清大月涵文學獎小說第二名
靠,好熱
機器全拆了欸
欸機器全拆了
老崔他媽的又去逛去了
欸又去逛去了
啪。啪。啪。啪。
爬樓梯?
喀。喀。喀。喀。
開鎖?
‧‧‧‧
鏡頭的光?
……
偷着了。
你想機器都哪去了?
不知道,也許換個地方繼續偷吧
也許它們不偷了
不偷做什麼?
不偷,把偷的東西吐出來
吐出來……
我認得老崔
認得?在哪裡
他是我小時候鄰居,獨自住
你小時候住哪兒?
忘了
忘了?
忘了。我只跟我媽住,忘了哪兒
你覺得他在巡什麼?
不知道,怕又掉了什麼吧。
真的嗎?
就不知道啊……
真的嗎?
老崔以前的家空空的,我常去玩
你不是說你家也空空的
我家有我媽
你家裏也就只有你媽
不,老崔常來
所以?
所以我就到老崔家去,空空的
她就這樣走了?
欸,她就這樣走了
那老崔?……
也走啦。她走了,他等一陣也就走了
是這個老崔?
是這個老崔
幹,我媽跑了
神經,都跑幾年了還喊
幹,也許是我跑了
神經
幹,也許不是跑了,是死了
是死了。死了比跑了好
對,死了比跑了好
勇仔跟我輪流在小黑板上寫字。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我是熱到有點意識不清了。黑板緊挨著小冰箱、小冰箱旁邊是小到剛夠一個人翻身的浴室以及差不多大小的單人床,這裡是老崔的警衛室。那個小黑板是勇仔老崔拿來的,「你不會用電腦紀錄就用這個吧,不然掉了什麼你都不知道。」老崔用他那爛光了眉毛的眼睛斜了斜勇仔,嘟噥著說:「我可不收贓物。」勇仔一聽火了,堅持這是為老崔新買的,還自告奮勇要幫他在上面列被偷的物品清單。
「這老東西,搞不好人家就是為了整他媽的這付死樣子!」勇仔說。
不過小黑板最終還是沒有拿來列什麼物品清單。它被我們拿來聊天。
老崔不姓崔,聽說年輕的時候打過仗,叫破彈片刮花了臉,不知怎麼的竟沒死,就留下這張醜臉來。都老得直不起背了,臉上那幾塊皮卻還油白油白,不知該說是新皮還是死皮。老崔是這幾年來才有的稱呼,說是某一年學校的鐘壞了,上下課都是老崔拿個銅鑼從走廊頭敲到尾,你要進教室慢點,他就都噥幾聲,冷不防一張臉湊到眼前,又是光滑又是皺摺地瞧著你。「老催」這外號從此便黏上了,誰也不記得他的名字了。
現在是上課時間,老崔不在,我一會兒覺得黑板上的黃粉筆字要燒起來,一會兒又覺得它們正融化成某種黏稠的東西。我高一進來的時候,老崔就已經不必敲鑼了。然而最近幾個月開始,只要一到上課時間,他便會在全校走動。勇仔是第一個發現這個新習慣的人,「搞不好是看上哪班的學生了。」他笑嘻嘻地說。我們悄悄跟著他沿著走廊踱過一樓、二樓、三樓……當走完五層樓的走廊之後,他又回到一樓重新走起。我們跟了他整整兩節課,他像是個瞎子逛街一樣,上課鐘響就走,下課才回警衛室休息。
一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明白他在巡視著的是什麼。
我跟勇仔曾很認真地模擬過該如何把一幅畫偷走。
步驟一:先去找一張跟辦公桌桌面差不多大的板子。
步驟二:找到方法進入校長室而不驚動任何人。
步驟三:把那板子從校長室帶出校外而不驚動任何人。
第一個步驟很快就解決了。在我們提出構想的第二天,勇仔帶著一塊板子來上學──那還真是從某張辦公桌上拆下的。我沒問怎麼來的,我早就習慣勇仔變出各種東西的本事了。我們把板子靠放在警衛室外牆,打算放學之後再來測試剩下兩個步驟。
那個時候我還不認識老崔。更精確點說,我知道校警衛是老崔,但僅此而已,我還不知道原來他跟勇仔原來早就認識,也不曉得他原來就是勇仔的鄰居。老崔還沒養成四處走動的習慣,成天坐在那間小小的警衛室,眼光盯著某個點,彷彿從出生到死他就定在那兒沒動過。我們靠好板子,勇仔嘻笑著衝他喊:「老崔,借放啊!」老崔的嘴皮動了動,但沒有聲音,我們互相擠擠眼走了。
接下來的一整天,我們詳細地繪製出從校長室到門口的所有路線圖──這對我們來說一點也不難,因為校長室在二樓最右邊的盡頭,再隔壁就是我們班的教室。我們不但知道每條走廊上有四條樓梯,還知道校長室還樓梯口都裝設了警報器……
「有沒有可能不走樓梯?」勇仔說。
「可以爬牆,不過這樣很難把畫帶走喔。」
我們兩個都沉默了下來。我轉頭,黑板上直角、橢圓還是雙曲線什麼的畫得滿滿的,再往窗外一瞟,穿著西裝的校長從門口晃過去。
兩三天前,一早來便看到老崔在校長室裡,前面坐著校長,他佝著背,吃力地往下鞠躬。隔著校長室的玻璃門和半掩的鐵門我們什麼也沒聽到,不過我們一眼便發現:那幅畫被偷了。校長臉色鐵青地坐在辦公桌前,背後是難看的一面白牆。老崔最後也是鐵青著臉走出去。
放學之後,我跟勇仔把桌板抬到教室邊一比,更是覺得不可思議。玻璃門一到放學便會栓起來,外罩鐵條門。要進出其實並不難,只要剪開鐵條,打破玻璃就好了。可是難就難在這麼大一幅畫連表框通通帶走,而兩道門完好如初,也沒有觸動警報器。就算出了門,不管竊賊有幾個人,這麼大塊門板根本不可能不經過樓梯就搬到一樓。我們坐在門板上瞪著對方,夕陽慢慢斜落,終至消暗。勇仔先起身,拉起我,我順勢扶了鐵門一把。
警報器響了。那是種並不十分大聲,但銳利到內臟都會顫抖的聲音。
我本能就要跑,勇仔猛地拉住我。他看著手錶,彷彿沒有聽到警報器。我感到冷汗直出,勇仔還拽著我的袖子,其實我已經嚇得無力再跑了。感覺是過了許久之後,警報器瞬間收聲,離我們最近的樓梯有沉重而慢的腳步聲傳過來。「跑!」勇仔往我背上狠狠一推。老崔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似乎也沒有比嘟噥清晰多少,我們繞到另外一座樓梯,衝下去翻出校門。
在落地的那一刻,勇仔咧嘴笑說:「這老東西要花五分多鐘才上得來。」
●
學校的第一批監視攝影機就是在這之後裝起來的。兩支對著校門,每個樓梯轉角一支,走廊上八對,每對方向相反,所有攝影機畫面都會傳到警衛室的閉路電視錄起來。老崔的警衛室也就一天比一天擁擠了起來──老崔堅持要檢查過影帶沒有問題才能洗掉,因此除非必要,他決不走出警衛室一步。他就對著那小小的螢光幕,看那三十二倍轉速的舊影帶一整天。一開始他看的也許還只是昨天、前天的影帶,慢慢地,就像負債一樣,帶子越來越多,他開始追趕上周、上上週、上個月某個樓層的帶子。到最後,他已經管不了是哪天哪支攝影機了,就從那一堵牆似的影帶中隨便抽一捲出來放。
觸動警鈴那夜之後,老崔再見到我和勇仔的時候並沒有認出我們,也許是因為他那時已經忙於檢查監視影帶了。我從側面看去,螢幕右上角的秒數急速跳動,然而整幅畫面卻全然地靜止。晚上的走廊什麼也沒有,除了一些訊號不穩的跳動外,根本無法看出時間正在前進。老崔很笨拙地又抽了一捲,換進去,這次是早上的片子,每隔一段時間就從教室裡吐出一團人,很快地又吞回去。往覆來回。
「欸,這麼快你看得到啊?」勇仔問。
老崔沒有回答。第二天起勇仔便拿了黑板來,自顧自地擺著。從此之後,這裡變成了我們下課與翹課時最常來的地方了。我們常常坐在老崔身邊一起檢查影帶,在他打盹的時候幫他換片,幫他看,用小黑板無聲地交談。老崔幾乎不講話,他那雙爛眼也幾乎沒正眼瞧過我們。
然而,有一次他跟我們說了他的故事。
「砲彈啊,就打下來,我扎得滿臉,暈過去了。」他說。這只是我們聽得清楚的那一半。
勇仔忙問:「然後呢?」
老崔安靜了很長一陣子,我幾乎以為他又睡著了。
「然後嘛,然後嘛……」
老崔就說到這裡為止。也許他還說了什麼,但我們都聽不清楚了;也許他要說的就是「沒有然後了」。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時就住在這兒,聽說以前有家人──但搞不好就炸死在那次──,沒有朋友,我們兩個來看帶子的不算。
●
我們兩個在黑板上的字跡很不一樣。我不喜歡飄起來的粉塵,所以用力很輕,勇仔就不同了,每一筆一畫都跟拿刀在雕石壁一樣,痕跡既粗且深。我們沒用板擦,寫滿了就用手抹抹再寫。如果細看的話,也許還可以分辨出我們寫過得每一個字。
老崔根本沒有認真看過黑板。我們甚至懷疑他是不是不識字。老崔日復一日地坐在警衛室裡,重複而無謂地看著錄影帶。在校長室的畫被偷後的一段時間裡,學校裡並沒有掉什麼東西,而竊賊也沒道理拿著那幅畫經過監視攝影機前。
老崔要抓的竊賊要不是不可能再回來,要不就是還沒出現。
在這之後很久,也就是老崔開始加速變老的時候,我跟勇仔才第一次清洗黑板。我們拿沾水的海綿揮擦過去,每一下都黏下厚厚的一層粉,顯露出下一層班駁的字。擦了足足半個小時,當我們把記憶中最初寫上去的字也擦掉之後,黑板的左下角竟還有三個小字。是個女人的名字。李芳芸。
那是勇仔母親的名字,我聽他說過幾次。
然而,那我不是我的筆跡,也不是粗刻的勇仔的。
我轉頭往老崔慣常的座位看去。老崔以前總坐在那兒,盯著螢幕動也不動,過好一陣他才會笨拙地伸出手,從旁邊換一捲帶子。但老崔現在不在這兒──自從學校拆了監視攝影機、沒有帶子可以看了之後──也許他還在校園裡面巡著。
在勇仔告訴我他母親和老崔的事情之前,我一直不知道勇仔為什麼會每節下課、包括每次翹課都會走進警衛室,自己拉張椅子坐在老崔旁邊,看那些無聲也幾乎沒有動態的影像。
我是說幾乎沒有動態,事實上,沒有兩捲帶子是相同的。監視錄影機的鏡面會隨著時間而漸漸沾上灰塵,因此影像會有亮度上的差異。週末時老崔會和幾名義工家長拿梯子清理鏡頭,所以,星期一的畫面是最亮的,尤其是星期一凌晨的畫面,連月光打在磨石子地上的光影層次都清晰可辨。星期二、星期三還算可以,班牌上的老舊裂痕不至於被模糊了邊緣。到了星期四,白天走廊上的人跑動的速度稍快些,胸口的學號名牌就很難看清楚了。運氣不好時還會有蜘蛛結網,帶著奇怪條紋的腹部就遮去一大塊畫面。
星期五的影帶是我最喜歡看的。我沒有跟老崔一起清理過鏡頭,但我猜測那時候的灰塵一定比兩片指甲疊起來還厚。不然我無法解釋,為什麼從攝影機裡望出去的世界竟全給柔化了,牆面的交界都變得不太確定,光影像某種潮濕的印子,幾乎找不到任何線條和稜角。正對著門口的兩支攝影機所拍下的校門,更彷彿成了某種柔軟的質地,手指輕輕一碰,便會像鬆糕之類的甜點般凹陷、崩落……我每天移動其間的空間與建築,彷彿每星期五都曖昧、消融一次。
而我漸漸忘了現實中,我究竟生活在星期幾。對我而言,更精確的是那些隨機從錄影帶堆中取出來的時間。在老崔警衛室裡,以三十二倍速播放的時間。我從來都不會搞混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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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仔跟我盯著小黑板發呆。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我是熱到有點意識不清了。
下課鐘還沒響,老崔應該還正在某條走廊上。
勇仔很用力地看著我,他的視線就像是在揮拳一樣打在我身上。我也用同樣的眼神回望。炎熱是一種很奇妙的狀態,我總是無法分辨此時的空氣究竟比較傾向融化還是僵固多一些。黑板上的粉筆痕跡已經比剛寫上去時混糊了不少。我不知道勇仔在想什麼,可是也許,我是說也許,我們想到的畫面都是老崔那張還埋著炮彈碎片的醜臉,那張臉用一種自下而上的角度仰對著我們,眼神掃過,但並沒有瞧見什麼。
●
就在監視攝影機裝起來的幾週後,又一批學校的器材被偷了。
四樓的一忠、一義、二仁三個班各掉了一台數位相機。門窗完好,而且竊賊就只偷走了數位相機,幾個班的老師是直到要用的時候才發現不見的。起先還以為可能只是學生忘了歸還,幾天之後,警衛室裡除了我們三個以外又擠了三個老師進來。
我們把帶子一天天倒著往回看,畫面由暗到亮,又慢慢暗下去。終於我們看到了一個人影。他閃避攝影機的技巧顯然十分高明,竟然只有四樓的攝影機拍到他。老師們說這一定是內賊,不但知道相機所在的班級還知道攝影機的位置,只可惜拍到的是背影,而且只有短短幾十秒。一時兩個相互衝突的反射動作凝住了我:我不知道該先看向勇仔,還是先看向老崔。
老崔的警衛室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容量藏納著那些影帶。我們都不曉得老崔是什麼時整理這些帶子的,也許他從來就沒整理過,只是拿到便往角落裡塞。除了單人床、浴室、冰箱和一套桌椅以外,他的警衛室裡本來是沒什麼東西的。自從裝了監視攝影機之後,他先放了台小電視進來,接著是勇仔送的小黑板。帶子不只塞在床下、桌下,更沿牆堆疊,只留下窄窄的走道。
全校總共有九十八台監視攝影機,也就是說,每過一秒,就有九十八秒的影帶。老崔親自檢查影帶的堅持從一開始就是註定失敗的了;即使他能夠三十二倍速播放,他還是積欠了三倍的時間。但對老崔來說,能否看完似乎不是最重要的。他檢查影帶的時候並不是聚精會神地盯著,而是維持一個不動的姿勢,半睜的爛眼向著螢幕,卻也只是向著。好幾次都是我或勇仔先發現該換捲了。
我跟勇仔每天進警衛室都會發現影帶稍微多了一些,這變化卻遠遠不及老崔的變化驚人。我們不知道老崔確切的歲數如何,他說他打過仗,少說也得六十好幾了吧。但這幾個月來,老崔的皺紋淺了、少了,那被砲彈破片割出來的新皮也不再油亮得那麼明顯了。看著螢幕的時候,他依然常常搞不清楚何時該換捲了,然而不像以前是因為打瞌睡,他精神一直好得很,只是心不在焉而已。
總而言之,他變年輕了。
而且話多了起來。有一次勇仔睡著了,老崔起身換影帶,竟自顧自嘟噥了起來:「就這麼睡,也不怕都給偷了。」
「什麼?」我猛然以為是勇仔,隨即發現不對,忙改口:「什麼給偷了?」
老崔安靜了幾秒,剛剛那句話幾乎就像是幻覺一樣。很快地,老崔又說:「睡熟,房子沒了,人也沒了。」我一時還無法適應他破碎的說話方式,只聽得他有些激動地繼續說:「我從沒睡熟,一直看著,學校不會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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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曾經有人晚自習過後,大約八九點走出校門,往警衛室一瞄,看到警衛室裡一片漆暗,只有螢幕閃著亮光,而螢幕前面還有兩個亮點,像隻貓正蹲在螢幕前。靠過去一看,那裏並沒有什麼貓,坐在螢幕前的仍是老崔,那發光的亮點正是老崔的眼睛。那是一雙發光的眼睛,而不是反射光線的眼睛;那是一雙吞食了光線之後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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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仔跟我證實過這一點。
他說,白天的攝影機看來並無異樣,但夜裡的就不一樣了。夜裡的攝影機看似安靜地掛在走廊角落,若仔細望著它們一陣子,就會感受到一陣暈眩的吸力。彷彿黑洞,連光線經過都為之彎折,那幾架攝影機會伸出隱形的手,把拍攝到的影像,以及影像內裡之下的什麼東西給抓進去。若仔細望著它們一陣子,便會看到兩個亮點,像是靜靜盯著獵物的貓科動物的眼睛。就像老崔的眼睛。
然而就如同老崔的眼睛一樣,那些攝影機並不是隨時都在攫取影像的。它們會有一種如同眨眼或著類似分心的節奏,每隔一段時間,攝影機便會失神,它們會忽略掉經過它們眼前的任何人事物,只是不斷地把上一秒的影帶複製到下一秒。
「如果在那個時間經過,就不會被攝影機拍到了。」勇仔說。
監視攝影機被拆掉的那天起,老崔就再也不看帶子了。他把所有帶子堆在警衛室外面,任清潔人員一把一把地丟進垃圾車裡。因為自最後那起大規模的竊案,掉了二十一台電腦之後,學校裝設了整套電子保全系統,自此一年多來再沒有器材失竊了。雖然學校方面損失慘重,但毫無線索,因此也就沒有打算再追究竊賊。
毫無線索的原因是,老崔的影帶只拍到極少數竊賊的畫面,合計不過數分鐘,而且全是背影。
而我跟勇仔也高三了。我們還是時常去老崔的警衛室,雖然已經不必幫他換帶子了。我有時也會想念那明暗交替的,只有我能解讀的時間。不像現在,我很清楚地知道星期幾,第幾節課要考哪一科。
天氣很熱,我們盯著一直都還擺在那裡的小黑板。
勇仔很用力地看著我,他的視線就像是在揮拳一樣打在我身上。我也用同樣的眼神回望。我點點頭。他把小黑板抓下來橫倒在膝上,用袖子擦掉上面的字。勇仔從口袋裡拿出紅色粉筆──我早就習慣勇仔變出各種東西的本事了──在上面寫了幾個字,很快地又擦掉。最後,他把黑板塗成了一大片雜亂的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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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崔的年齡變化似乎並沒有被任何人發覺,因此,也沒有人發現在攝影機拆掉之後,他究竟老得多快。他的臉不但比之前要老上許多,連五官都快被埋在皺摺裡了。那幾塊傷口也不再具有光澤,而漸漸出現了靜脈紫色的紋路以及薄脆的質感。在我們看帶子的時候,老崔還跟我們嘟噥著說過幾次話,現在卻再也沒有人聽到他說話過了。以前的他會佝著身子走路,現在卻非有個拐杖拄著不可。
他就是這樣拄著柺杖在校園裡一趟一趟地走著。從校門口開始,走過一樓整條走廊,四個樓梯轉角,接著是二樓走廊、樓梯轉角、三樓走廊……我和勇仔比誰都還要清楚他經過的那些位置。即使他從來不曾停下來,我們都曉得:兩支對著校門,每個樓梯轉角一支,走廊上八對,每對方向相反……
我跟勇仔曾很認真地模擬過該如何偷走一整間學校。
我們沿著月光漫過的地面走,直上五樓。樓梯之間有些紅外線感應裝置,但它們如同之前的監視攝影機,遵從某種休眠節奏,沒有偵測到我們經過。勇仔和我坐在頂樓的水泥地上,往下望去警衛室只是一個模糊的小方塊。裡面已經沒有隨時開著的電視螢幕,貓眼一般亮點也早已熄滅了。
「每次來的時候,我都會先在這裡坐一會兒。」
「我不害怕被拍到,而是害怕被攝影機吸進去。」
「有幾次我知道我被拍到了,於是我很想看看,究竟攝影機究竟吸去了我什麼東西……」
我沒有說話,聽著勇仔的閒聊語調。我們很快就要從這裡畢業了,一個月或兩個月,沒什麼差別。在那之後,我們將不再認識任何知道老崔的人,也沒有人能理解我們為什麼每一節下課、包括每一次翹課都跑到一間擁擠的警衛室,與一個醜陋的老人挨在一起,看那些無聲也幾乎沒有動態的影片。
這也將是勇仔最後一次偷學校的東西。或者更精確點說,這也將是老崔最後一次捉住不存在的竊賊的機會了。
「這老東西,搞不好人家就是為了整他媽的這付死樣子!」勇仔說。
我閉上眼睛,看見我們進入每間教室,把所有能找到的課本、書本和紙張搬到頂樓。教室的門窗牆在這星期五的晚上,早已變成某種曖昧的存在,穿過它們就像是穿過鬆糕之類的甜點。我們沒有敲門,沒有驚動任何警報器,而老崔還在他的警衛室裡,不知道有沒有睡熟。頂樓這裡將起一場大火,這場火很安靜且沒有什麼色彩,就像是從監視攝影機裡看到的一樣。
我不知道。也許是吧。
老崔從警衛室往上望,跳動的火焰如隨機抽取的時間。他的眼神有時會分神,然而沒有分神的時候,有種特殊的顏色,那是種埋伏中的貓科動物的眼神。那竊賊一般的眼神,時而望著勇仔,時而盯著螢幕,而在某些我們不知道的時刻,他會深深注視著我們的小黑板。
他的注視會剝開層累交疊,粉塵糊亂的時間,攫住那勇仔試圖偷走卻又不小心埋下的名字。那包含許多,卻也僅只如此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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