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屆清大月涵文學獎小說第二名

 
靠,好熱
機器全拆了欸
欸機器全拆了
老崔他媽的又去逛去了
欸又去逛去了
 
  勇仔跟我輪流在小黑板上寫字。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我是熱到有點意識不清了。黑板緊挨著小冰箱、小冰箱旁邊是小到剛夠一個人翻身的浴室以及差不多大小的單人床,這裡是老崔的警衛室。那個小黑板是勇仔老崔拿來的,「你不會用電腦紀錄就用這個吧,不然掉了什麼你都不知道。」老崔用他那爛光了眉毛的眼睛斜了斜勇仔,嘟噥著說:「我可不收贓物。」勇仔一聽火了,堅持這是為老崔新買的,還自告奮勇要幫他在上面列被偷的物品清單。
  「這老東西,搞不好人家就是為了整他媽的這付死樣子!」勇仔說。
  不過小黑板最終還是沒有拿來列什麼物品清單。它被我們拿來聊天。
 
  老崔不姓崔,聽說年輕的時候打過仗,叫破彈片刮花了臉,不知怎麼的竟沒死,就留下這張醜臉來。都老得直不起背了,臉上那幾塊皮卻還油白油白,不知該說是新皮還是死皮。老崔是這幾年來才有的稱呼,說是某一年學校的鐘壞了,上下課都是老崔拿個銅鑼從走廊頭敲到尾,你要進教室慢點,他就都噥幾聲,冷不防一張臉湊到眼前,又是光滑又是皺摺地瞧著你。「老催」這外號從此便黏上了,誰也不記得他的名字了。
 
  現在是上課時間,老崔不在,我一會兒覺得黑板上的黃粉筆字要燒起來,一會兒又覺得它們正融化成某種黏稠的東西。我高一進來的時候,老崔就已經不必敲鑼了。然而最近幾個月開始,只要一到上課時間,他便會在全校走動。勇仔是第一個發現這個新習慣的人,「搞不好是看上哪班的學生了。」他笑嘻嘻地說。我們悄悄跟著他沿著走廊踱過一樓、二樓、三樓……當走完五層樓的走廊之後,他又回到一樓重新走起。我們跟了他整整兩節課,他像是個瞎子逛街一樣,上課鐘響就走,下課才回警衛室休息。
  一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明白他在巡視著的是什麼。
 
啪。啪。啪。啪。
爬樓梯?
喀。喀。喀。喀。
開鎖?
‧‧‧‧
鏡頭的光?
……
偷着了。
 
  我跟勇仔曾很認真地模擬過該如何把一幅畫偷走。
 
  步驟一:先去找一張跟辦公桌桌面差不多大的板子。
  步驟二:找到方法進入校長室而不驚動任何人。
  步驟三:把那板子從校長室帶出校外而不驚動任何人。
 
  第一個步驟很快就解決了。在我們提出構想的第二天,勇仔帶著一塊板子來上學──那還真是從某張辦公桌上拆下的。我沒問怎麼來的,我早就習慣勇仔變出各種東西的本事了。我們把板子靠放在警衛室外牆,打算放學之後再來測試剩下兩個步驟。
  那個時候我還不認識老崔。更精確點說,我知道校警衛是老崔,但僅此而已,我還不知道原來他跟勇仔原來早就認識,也不曉得他原來就是勇仔的鄰居。老崔還沒養成四處走動的習慣,成天坐在那間小小的警衛室,眼光盯著某個點,彷彿從出生到死他就定在那兒沒動過。我們靠好板子,勇仔嘻笑著衝他喊:「老崔,借放啊!」老崔的嘴皮動了動,但沒有聲音,我們互相擠擠眼走了。
  接下來的一整天,我們詳細地繪製出從校長室到門口的所有路線圖──這對我們來說一點也不難,因為校長室在二樓最右邊的盡頭,再隔壁就是我們班的教室。我們不但知道每條走廊上有四條樓梯,還知道校長室還樓梯口都裝設了警報器……
  「有沒有可能不走樓梯?」勇仔說。
  「可以爬牆,不過這樣很難把畫帶走喔。」
  我們兩個都沉默了下來。我轉頭,黑板上直角、橢圓還是雙曲線什麼的畫得滿滿的,再往窗外一瞟,穿著西裝的校長從門口晃過去。
 
  兩三天前,一早來便看到老崔在校長室裡,前面坐著校長,他佝著背,吃力地往下鞠躬。隔著校長室的玻璃門和半掩的鐵門我們什麼也沒聽到,不過我們一眼便發現:那幅畫被偷了。校長臉色鐵青地坐在辦公桌前,背後是難看的一面白牆。老崔最後也是鐵青著臉走出去。
 
  放學之後,我跟勇仔把桌板抬到教室邊一比,更是覺得不可思議。玻璃門一到放學便會栓起來,外罩鐵條門。要進出其實並不難,只要剪開鐵條,打破玻璃就好了。可是難就難在這麼大一幅畫連表框通通帶走,而兩道門完好如初,也沒有觸動警報器。就算出了門,不管竊賊有幾個人,這麼大塊門板根本不可能不經過樓梯就搬到一樓。我們坐在門板上瞪著對方,夕陽慢慢斜落,終至消暗。勇仔先起身,拉起我,我順勢扶了鐵門一把。
  警報器響了。那是種並不十分大聲,但銳利到內臟都會顫抖的聲音。
  我本能就要跑,勇仔猛地拉住我。他看著手錶,彷彿沒有聽到警報器。我感到冷汗直出,勇仔還拽著我的袖子,其實我已經嚇得無力再跑了。感覺是過了許久之後,警報器瞬間收聲,離我們最近的樓梯有沉重而慢的腳步聲傳過來。「跑!」勇仔往我背上狠狠一推。老崔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似乎也沒有比嘟噥清晰多少,我們繞到另外一座樓梯,衝下去翻出校門。
  在落地的那一刻,勇仔咧嘴笑說:「這老東西要花五分多鐘才上得來。」
 
  ●
 
  學校的第一批監視攝影機就是在這之後裝起來的。兩支對著校門,每個樓梯轉角一支,走廊上八對,每對方向相反,所有攝影機畫面都會傳到警衛室的閉路電視錄起來。老崔的警衛室也就一天比一天擁擠了起來──老崔堅持要檢查過影帶沒有問題才能洗掉,因此除非必要,他決不走出警衛室一步。他就對著那小小的螢光幕,看那三十二倍轉速的舊影帶一整天。一開始他看的也許還只是昨天、前天的影帶,慢慢地,就像負債一樣,帶子越來越多,他開始追趕上周、上上週、上個月某個樓層的帶子。到最後,他已經管不了是哪天哪支攝影機了,就從那一堵牆似的影帶中隨便抽一捲出來放。
 
你想機器都哪去了?
不知道,也許換個地方繼續偷吧
也許它們不偷了
不偷做什麼?
不偷,把偷的東西吐出來
吐出來……
 
  觸動警鈴那夜之後,老崔再見到我和勇仔的時候並沒有認出我們,也許是因為他那時已經忙於檢查監視影帶了。我從側面看去,螢幕右上角的秒數急速跳動,然而整幅畫面卻全然地靜止。晚上的走廊什麼也沒有,除了一些訊號不穩的跳動外,根本無法看出時間正在前進。老崔很笨拙地又抽了一捲,換進去,這次是早上的片子,每隔一段時間就從教室裡吐出一團人,很快地又吞回去。往覆來回。
  「欸,這麼快你看得到啊?」勇仔問。
  老崔沒有回答。第二天起勇仔便拿了黑板來,自顧自地擺著。從此之後,這裡變成了我們下課與翹課時最常來的地方了。我們常常坐在老崔身邊一起檢查影帶,在他打盹的時候幫他換片,幫他看,用小黑板無聲地交談。老崔幾乎不講話,他那雙爛眼也幾乎沒正眼瞧過我們。
  然而,有一次他跟我們說了他的故事。
  「砲彈啊,就打下來,我扎得滿臉,暈過去了。」他說。這只是我們聽得清楚的那一半。
  勇仔忙問:「然後呢?」
  老崔安靜了很長一陣子,我幾乎以為他又睡著了。
  「然後嘛,然後嘛……」
  老崔就說到這裡為止。也許他還說了什麼,但我們都聽不清楚了;也許他要說的就是「沒有然後了」。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時就住在這兒,聽說以前有家人──但搞不好就炸死在那次──,沒有朋友,我們兩個來看帶子的不算。
 
  ●
 
  我們兩個在黑板上的字跡很不一樣。我不喜歡飄起來的粉塵,所以用力很輕,勇仔就不同了,每一筆一畫都跟拿刀在雕石壁一樣,痕跡既粗且深。我們沒用板擦,寫滿了就用手抹抹再寫。如果細看的話,也許還可以分辨出我們寫過得每一個字。
  老崔根本沒有認真看過黑板。我們甚至懷疑他是不是不識字。老崔日復一日地坐在警衛室裡,重複而無謂地看著錄影帶。在校長室的畫被偷後的一段時間裡,學校裡並沒有掉什麼東西,而竊賊也沒道理拿著那幅畫經過監視攝影機前。
  老崔要抓的竊賊要不是不可能再回來,要不就是還沒出現。
  在這之後很久,也就是老崔開始加速變老的時候,我跟勇仔才第一次清洗黑板。我們拿沾水的海綿揮擦過去,每一下都黏下厚厚的一層粉,顯露出下一層班駁的字。擦了足足半個小時,當我們把記憶中最初寫上去的字也擦掉之後,黑板的左下角竟還有三個小字。是個女人的名字。李芳芸。
  那是勇仔母親的名字,我聽他說過幾次。
  然而,那我不是我的筆跡,也不是粗刻的勇仔的。
  我轉頭往老崔慣常的座位看去。老崔以前總坐在那兒,盯著螢幕動也不動,過好一陣他才會笨拙地伸出手,從旁邊換一捲帶子。但老崔現在不在這兒──自從學校拆了監視攝影機、沒有帶子可以看了之後──也許他還在校園裡面巡著。
 
我認得老崔
認得?在哪裡
他是我小時候鄰居,獨自住
你小時候住哪兒?
忘了
忘了?
忘了。我只跟我媽住,忘了哪兒
 
 
  在勇仔告訴我他母親和老崔的事情之前,我一直不知道勇仔為什麼會每節下課、包括每次翹課都會走進警衛室,自己拉張椅子坐在老崔旁邊,看那些無聲也幾乎沒有動態的影像。
  我是說幾乎沒有動態,事實上,沒有兩捲帶子是相同的。監視錄影機的鏡面會隨著時間而漸漸沾上灰塵,因此影像會有亮度上的差異。週末時老崔會和幾名義工家長拿梯子清理鏡頭,所以,星期一的畫面是最亮的,尤其是星期一凌晨的畫面,連月光打在磨石子地上的光影層次都清晰可辨。星期二、星期三還算可以,班牌上的老舊裂痕不至於被模糊了邊緣。到了星期四,白天走廊上的人跑動的速度稍快些,胸口的學號名牌就很難看清楚了。運氣不好時還會有蜘蛛結網,帶著奇怪條紋的腹部就遮去一大塊畫面。
  星期五的影帶是我最喜歡看的。我沒有跟老崔一起清理過鏡頭,但我猜測那時候的灰塵一定比兩片指甲疊起來還厚。不然我無法解釋,為什麼從攝影機裡望出去的世界竟全給柔化了,牆面的交界都變得不太確定,光影像某種潮濕的印子,幾乎找不到任何線條和稜角。正對著門口的兩支攝影機所拍下的校門,更彷彿成了某種柔軟的質地,手指輕輕一碰,便會像鬆糕之類的甜點般凹陷、崩落……我每天移動其間的空間與建築,彷彿每星期五都曖昧、消融一次。
  而我漸漸忘了現實中,我究竟生活在星期幾。對我而言,更精確的是那些隨機從錄影帶堆中取出來的時間。在老崔警衛室裡,以三十二倍速播放的時間。我從來都不會搞混它們。
 
  ●
 
  勇仔跟我盯著小黑板發呆。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我是熱到有點意識不清了。
  下課鐘還沒響,老崔應該還正在某條走廊上。
  
你覺得他在巡什麼?
不知道,怕又掉了什麼吧。
真的嗎?
就不知道啊……
真的嗎?
 
  勇仔很用力地看著我,他的視線就像是在揮拳一樣打在我身上。我也用同樣的眼神回望。炎熱是一種很奇妙的狀態,我總是無法分辨此時的空氣究竟比較傾向融化還是僵固多一些。黑板上的粉筆痕跡已經比剛寫上去時混糊了不少。我不知道勇仔在想什麼,可是也許,我是說也許,我們想到的畫面都是老崔那張還埋著炮彈碎片的醜臉,那張臉用一種自下而上的角度仰對著我們,眼神掃過,但並沒有瞧見什麼。
 
  ●
 
  就在監視攝影機裝起來的幾週後,又一批學校的器材被偷了。
  四樓的一忠、一義、二仁三個班各掉了一台數位相機。門窗完好,而且竊賊就只偷走了數位相機,幾個班的老師是直到要用的時候才發現不見的。起先還以為可能只是學生忘了歸還,幾天之後,警衛室裡除了我們三個以外又擠了三個老師進來。
  我們把帶子一天天倒著往回看,畫面由暗到亮,又慢慢暗下去。終於我們看到了一個人影。他閃避攝影機的技巧顯然十分高明,竟然只有四樓的攝影機拍到他。老師們說這一定是內賊,不但知道相機所在的班級還知道攝影機的位置,只可惜拍到的是背影,而且只有短短幾十秒。一時兩個相互衝突的反射動作凝住了我:我不知道該先看向勇仔,還是先看向老崔。
 
老崔以前的家空空的,我常去玩
你不是說你家也空空的
我家有我媽
你家裏也就只有你媽
不,老崔常來
所以?
所以我就到老崔家去,空空的
 
  老崔的警衛室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容量藏納著那些影帶。我們都不曉得老崔是什麼時整理這些帶子的,也許他從來就沒整理過,只是拿到便往角落裡塞。除了單人床、浴室、冰箱和一套桌椅以外,他的警衛室裡本來是沒什麼東西的。自從裝了監視攝影機之後,他先放了台小電視進來,接著是勇仔送的小黑板。帶子不只塞在床下、桌下,更沿牆堆疊,只留下窄窄的走道。
  全校總共有九十八台監視攝影機,也就是說,每過一秒,就有九十八秒的影帶。老崔親自檢查影帶的堅持從一開始就是註定失敗的了;即使他能夠三十二倍速播放,他還是積欠了三倍的時間。但對老崔來說,能否看完似乎不是最重要的。他檢查影帶的時候並不是聚精會神地盯著,而是維持一個不動的姿勢,半睜的爛眼向著螢幕,卻也只是向著。好幾次都是我或勇仔先發現該換捲了。
  我跟勇仔每天進警衛室都會發現影帶稍微多了一些,這變化卻遠遠不及老崔的變化驚人。我們不知道老崔確切的歲數如何,他說他打過仗,少說也得六十好幾了吧。但這幾個月來,老崔的皺紋淺了、少了,那被砲彈破片割出來的新皮也不再油亮得那麼明顯了。看著螢幕的時候,他依然常常搞不清楚何時該換捲了,然而不像以前是因為打瞌睡,他精神一直好得很,只是心不在焉而已。
  總而言之,他變年輕了。
  而且話多了起來。有一次勇仔睡著了,老崔起身換影帶,竟自顧自嘟噥了起來:「就這麼睡,也不怕都給偷了。」
  「什麼?」我猛然以為是勇仔,隨即發現不對,忙改口:「什麼給偷了?」
  老崔安靜了幾秒,剛剛那句話幾乎就像是幻覺一樣。很快地,老崔又說:「睡熟,房子沒了,人也沒了。」我一時還無法適應他破碎的說話方式,只聽得他有些激動地繼續說:「我從沒睡熟,一直看著,學校不會沒了。」
 
  ●
 
  據說,曾經有人晚自習過後,大約八九點走出校門,往警衛室一瞄,看到警衛室裡一片漆暗,只有螢幕閃著亮光,而螢幕前面還有兩個亮點,像隻貓正蹲在螢幕前。靠過去一看,那裏並沒有什麼貓,坐在螢幕前的仍是老崔,那發光的亮點正是老崔的眼睛。那是一雙發光的眼睛,而不是反射光線的眼睛;那是一雙吞食了光線之後的眼睛。
 
  ●
 
  勇仔跟我證實過這一點。
  他說,白天的攝影機看來並無異樣,但夜裡的就不一樣了。夜裡的攝影機看似安靜地掛在走廊角落,若仔細望著它們一陣子,就會感受到一陣暈眩的吸力。彷彿黑洞,連光線經過都為之彎折,那幾架攝影機會伸出隱形的手,把拍攝到的影像,以及影像內裡之下的什麼東西給抓進去。若仔細望著它們一陣子,便會看到兩個亮點,像是靜靜盯著獵物的貓科動物的眼睛。就像老崔的眼睛。
  然而就如同老崔的眼睛一樣,那些攝影機並不是隨時都在攫取影像的。它們會有一種如同眨眼或著類似分心的節奏,每隔一段時間,攝影機便會失神,它們會忽略掉經過它們眼前的任何人事物,只是不斷地把上一秒的影帶複製到下一秒。
  「如果在那個時間經過,就不會被攝影機拍到了。」勇仔說。
 
她就這樣走了?
欸,她就這樣走了
那老崔?……
也走啦。她走了,他等一陣也就走了
是這個老崔?
是這個老崔
 
  監視攝影機被拆掉的那天起,老崔就再也不看帶子了。他把所有帶子堆在警衛室外面,任清潔人員一把一把地丟進垃圾車裡。因為自最後那起大規模的竊案,掉了二十一台電腦之後,學校裝設了整套電子保全系統,自此一年多來再沒有器材失竊了。雖然學校方面損失慘重,但毫無線索,因此也就沒有打算再追究竊賊。
  毫無線索的原因是,老崔的影帶只拍到極少數竊賊的畫面,合計不過數分鐘,而且全是背影。
  而我跟勇仔也高三了。我們還是時常去老崔的警衛室,雖然已經不必幫他換帶子了。我有時也會想念那明暗交替的,只有我能解讀的時間。不像現在,我很清楚地知道星期幾,第幾節課要考哪一科。
  天氣很熱,我們盯著一直都還擺在那裡的小黑板。
  勇仔很用力地看著我,他的視線就像是在揮拳一樣打在我身上。我也用同樣的眼神回望。我點點頭。他把小黑板抓下來橫倒在膝上,用袖子擦掉上面的字。勇仔從口袋裡拿出紅色粉筆──我早就習慣勇仔變出各種東西的本事了──在上面寫了幾個字,很快地又擦掉。最後,他把黑板塗成了一大片雜亂的紅色。
 
  ●
 
  老崔的年齡變化似乎並沒有被任何人發覺,因此,也沒有人發現在攝影機拆掉之後,他究竟老得多快。他的臉不但比之前要老上許多,連五官都快被埋在皺摺裡了。那幾塊傷口也不再具有光澤,而漸漸出現了靜脈紫色的紋路以及薄脆的質感。在我們看帶子的時候,老崔還跟我們嘟噥著說過幾次話,現在卻再也沒有人聽到他說話過了。以前的他會佝著身子走路,現在卻非有個拐杖拄著不可。
  他就是這樣拄著柺杖在校園裡一趟一趟地走著。從校門口開始,走過一樓整條走廊,四個樓梯轉角,接著是二樓走廊、樓梯轉角、三樓走廊……我和勇仔比誰都還要清楚他經過的那些位置。即使他從來不曾停下來,我們都曉得:兩支對著校門,每個樓梯轉角一支,走廊上八對,每對方向相反……
 
幹,我媽跑了
神經,都跑幾年了還喊
幹,也許是我跑了
神經
幹,也許不是跑了,是死了
是死了。死了比跑了好
對,死了比跑了好
 
  我跟勇仔曾很認真地模擬過該如何偷走一整間學校。
  我們沿著月光漫過的地面走,直上五樓。樓梯之間有些紅外線感應裝置,但它們如同之前的監視攝影機,遵從某種休眠節奏,沒有偵測到我們經過。勇仔和我坐在頂樓的水泥地上,往下望去警衛室只是一個模糊的小方塊。裡面已經沒有隨時開著的電視螢幕,貓眼一般亮點也早已熄滅了。
  「每次來的時候,我都會先在這裡坐一會兒。」
  「我不害怕被拍到,而是害怕被攝影機吸進去。」
  「有幾次我知道我被拍到了,於是我很想看看,究竟攝影機究竟吸去了我什麼東西……」
  我沒有說話,聽著勇仔的閒聊語調。我們很快就要從這裡畢業了,一個月或兩個月,沒什麼差別。在那之後,我們將不再認識任何知道老崔的人,也沒有人能理解我們為什麼每一節下課、包括每一次翹課都跑到一間擁擠的警衛室,與一個醜陋的老人挨在一起,看那些無聲也幾乎沒有動態的影片。
  這也將是勇仔最後一次偷學校的東西。或者更精確點說,這也將是老崔最後一次捉住不存在的竊賊的機會了。
  「這老東西,搞不好人家就是為了整他媽的這付死樣子!」勇仔說。
  我閉上眼睛,看見我們進入每間教室,把所有能找到的課本、書本和紙張搬到頂樓。教室的門窗牆在這星期五的晚上,早已變成某種曖昧的存在,穿過它們就像是穿過鬆糕之類的甜點。我們沒有敲門,沒有驚動任何警報器,而老崔還在他的警衛室裡,不知道有沒有睡熟。頂樓這裡將起一場大火,這場火很安靜且沒有什麼色彩,就像是從監視攝影機裡看到的一樣。
  我不知道。也許是吧。
  老崔從警衛室往上望,跳動的火焰如隨機抽取的時間。他的眼神有時會分神,然而沒有分神的時候,有種特殊的顏色,那是種埋伏中的貓科動物的眼神。那竊賊一般的眼神,時而望著勇仔,時而盯著螢幕,而在某些我們不知道的時刻,他會深深注視著我們的小黑板。
  他的注視會剝開層累交疊,粉塵糊亂的時間,攫住那勇仔試圖偷走卻又不小心埋下的名字。那包含許多,卻也僅只如此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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