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韻輕揚文學獎小說佳作

1.

  在大學學測之前一個禮拜,大德並沒有意識到他的人生將會有什麼樣的改變。那個禮拜對他而言,是一切都融化掉的七個日子──這勉強可以說是個預兆;融化掉的時間、融化掉的身體們──,因為他整整七天沒有闔眼,甚至連眨眼都很少。考試結束那天,他踩著快要融化的柏油路,推開棉軟軟的家門,正要往理當更加柔軟的床上一倒,突然瞥見鏡子裡面出現一個容貌怪異、卻又說不上哪裡詭異的自己。他的腦袋來不及思考什麼,在那一瞬間關機,砰「地」攤成棉被上的一團麵糊。
  一陣漫長無夢的睡眠過後,大德的意識終於像一顆顆忠貞強固的分子那樣,重新聚合了起來。就最後的結果來看,大德可能會比較希望繼續睡下去,不過當時他並不知道,他除了一點例行性頭昏之外,並沒有其他的感覺。他揉了揉眼睛,用指腹在眼窩四周按壓兩下──這是他考生生涯養成的一個習慣;他認為這不但能消除疲勞,而且還能鬆弛睫狀肌,﹝像健康教育課本說的那樣﹞降低近視的機率──,然後隨手批了件外套。
  他一照鏡子便又再次看到了「怪異的自己」。他忽然感到周身氣溫下降了三度,心頭閃過那些校園鬼故事的橋段:在午夜十二點的時候照鏡子,看到的不一定是自己,而是……當然,這個時候的大德仍然是怕鬼的,而且也很符合現代人不迷信標準地,認為那些透明不透明、果凍不果凍的東西,只是故事或夢境裡的角色。但是在這個情境之下,他看著鏡子裡「怪異的自己」﹝他猛然以為那不是自己﹞,仍然是很公式地手腳冰冷、喉口乾燥了。
  好半?,他才終於發現那張臉跟慣常見到的、自己的臉有什麼不同。他有些顫抖地抬起手,舉過眼睛,再抬高,從兩眼眼皮的位置,上下掃動。他看到鏡子裡的手也緩緩地在眼睛前面揮了揮。他努力不眨眼。他的視覺與他的觸覺得到了相同的結論:睫毛不見了,一根也沒有剩下。
  ﹝在往後的日子裡,當大德再想起這一幕的時候,會有點希望當初自己真的是看見了一張鬼臉而非僅僅是自己掉了睫毛的臉。這個念頭凐滅之前,他火速跑到最近的一面鏡子前,看看自己是否又在不覺間甩掉了幾根毛,而即使容貌如常,他也仍然要摸摸拉拉它們才能放心。不過,有好幾次在他來得及找到鏡子之前,他就被身著白袍的壯漢一把撂倒了。﹞
  事情似乎不該發生在中德里這麼平凡的地方,平凡到連地名都像是抄來的。現任九十歲的老里長在六十年前當選第一任里長時,曾申請了一小筆考察費到國外旅遊,帶回了一個叫做「社區總體營造」的詞兒。從這閃閃發光的六個字裡,他彷彿看見了自己輝煌的改革成果。里長學歷不高,卻很有說文解字的天份,「社區」他懂﹝不就是中德里嘛!﹞,「總體」也不難﹝不就是大家一起嘛!﹞,至於「營造」嘛,那可得好好盤算盤算。他不眠不休地在書桌前苦思三天,終於想到有一種絕對可以「營造」的特色。第二天一早,他率先到戶政事務所把自己的名字改為「德中」,並且開始鼓吹里民們改名,在名字裡帶上一個「中」字或「德」字。「社區總體營造,就是咱們中德里大家一起佩戴咱們的故鄉。」年輕的老里長這麼對大家說。里民們被那六個新鮮的音節攪得心旌亂搖,加上老里長後半句似詩非詩的奧妙修辭,半個月之內戶政事務所的辦事小姐連上廁所的空檔都沒有了。從此之後,降生在這個里的每個嬰兒的名字便都像老里長所說的,「帶有中庸的道德」。
  當大德踉踉蹌蹌地走出家門時,老里長正浸泡在他昔日的光榮事功裡。大德是「社區總體營造」運動之後,家裡的第一個孫子,是老里長親自為他取的名。在晞微晨光之中,老里長看著大德,由不得胸中一股酸楚升上來。里裡面最近有好幾戶人家要生小孩了,有不少耳語說,他們正醞釀著要捨棄六十年來取名字的傳統,甚至有幾戶打算要把全家人的名字都改回來……英雄暮年,風華老去,老里長感到自己一輩子打造社區特色、團結中德里人心的努力都將付諸流水,不禁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這一口氣透過微弱的空氣震動,像水波漣漪一樣像大德遊去,輕輕地撞上大德頸上的寒毛,把他從混亂的思緒中拉回現實世界。他猛地回頭,一眼過去卻看到兩個爺爺:一個穿著白汗衫短褲,鬆垮垮的藍白拖鞋掛在腳上;另外一個卻穿著素棕色的長衫,手裡拿著一管黑色的桿子。他在那幾秒內忘記了自己失去睫毛的憂愁,皺眉聚起視線細看﹝他以為他熬夜得太久,以至於把爺爺也給融化了﹞。仍然是兩個,白汗衫坐在老藤椅上,長衫則倚著牆角打盹。
  「爺爺?」
  白汗衫老里長先應了聲,隨即又被孫子怪異的臉驚了一跳。長衫則剛從夢裡醒來,反應慢了一拍,於是聽起來便像是這樣:
  「嘿,早啊。」「……﹝打呵欠揉眼睛﹞。」
  「欸?你的臉怎麼變成這樣?」「早啊,早……」
  他們同步發出的聲音讓大德有點混亂,不過總算是分辨出一些細微的差異;並不是因為他眼花,而是面前真的有兩個﹝有點不太一樣﹞的爺爺。大德第二次覺得自己周身的溫度在下降。他分不太出來哪個才是他十八年來見慣的爺爺,只好胡亂指著他們兩人的中間,含糊地開口問道:「爺爺,那個……那個人是誰?」
  「誰?」白汗衫回答。
  與此同時,長衫有點疑惑地望著大德,瞬即咧開沒有牙的嘴對他一笑。大德看看左邊的長衫,又看看右邊的白汗衫,心虛地指了指長衫。老里長拉了拉自己的汗衫肩帶,先按捺下對孫子容貌的疑問,轉頭望向大德手指的方向。老里長看到掉了幾片漆的牆,灰色的水泥露出來。
  「你在說什麼,沒有人啊?」
  如此經典的場景、對白實在無法不令大德以為,自己已經一腳踏進灰黑白的鬼故事世界了。爺爺﹝如果他是的話﹞的表情很認真,不像是說謊也不像是發瘋,那旁邊那個不發一語,只是微笑的……大德看著那個長衫,他好像很高興,反剪著雙手走到大德身旁,一圈一圈地繞著大德踱步。爺爺還很認真地、皺眉地看著牆角。
  爺爺真的看不到?
  大德聽到自己吞口水發出的巨響。他揉了揉眼睛,用指腹按壓眼窩,手不小心感知到空滑光禿、失去睫毛的皮膚,他又尷尬地縮回手來。老里長在這時終於開口反問:「你今天是發什麼神經啊?你的眉毛勒?」大德無暇去糾正把睫毛說成眉毛的爺爺,只是一下盯著打轉兼打量的長衫,一下子盯著爺爺。他想應該不用特別確認哪個是爺爺了﹝事實上他也不太敢確認﹞,剩下的問題就是,另外這個是誰?大德喃喃地:「啊,啊,沒有沒有。」「沒有什麼,你幹麻把你的眉毛全剃了?」「沒有、我不是,掉的是睫毛不是眉毛。」老里長尚未從早上的哀愁中恢復過來,又被孫子頂嘴,憤怒地運起不減當年的中氣,喝道:「你還敢回嘴!」大德心神昏亂,只見長杉老先生縮了縮下巴,一邊頑皮地笑著,一邊飄進水泥牆裡面消失不見。老里長在話音落後,感到自己的血壓突然飆高,趕緊警戒地住了口,這讓他至少晚了好幾個月才看見大德剛剛看見的人。

2.

  接下來的幾天,全家、甚至全里的人都以為大德終於在考完學測之後,擺脫乖巧溫順的好孩子階段,開始進入叛逆的青春期了。失去睫毛的臉看起來比任何濃妝更刺激,里民們紛紛猜測,大德究竟是用什麼方法把睫毛剪得這麼乾淨不留一絲絲毛頭;最合理的答案也許是,大德用鑷子一根一根拔下來,然後用燙水跟冰水輪番沖眼皮讓毛囊壞死。不過,里民們並沒有在這個話題上停留太久,很快地轉移了目標。首先是老里長。老里長在那個大德首次撞鬼的早晨的一吼,不但不小心把他體內潛伏已久的高血壓病因給驚醒了,連低血壓的病因也矛盾地跑來湊熱鬧,從此以後,他便更像個九十歲的老人了。每天他幾乎都要經歷一年四季的各種溫度,凌晨時,他的手腳會冰冷到幾乎以為自己是具屍體,而一出去曬個半小時的太陽,他又心悸頭昏到希望自己真的是一具屍體。他到里民中心旁邊新興建的醫學大樓裡面檢查﹝根據地方官員的美意,大樓分前後兩棟,前棟是精神病患後棟則是一般患者,因為官員認為,「讓病人看見比自己更慘的人能夠激起求生意志。」﹞,掩耳跑過掛在前棟的大鏡子,直奔後棟的心血管科。醫師檢查不出個所以然來,老里長在沒發作時根本就一如常人,毫無病徵。老里長有些失望有些無奈地望著醫師胸前閃亮的名牌﹝他忘記是「中正」還是「正德」了﹞,心中感到無限的荒涼與寂寞;他一生的功業或許也跟這無名怪病一樣,終將歸為塵土了。
  而大德的心中雖然並不荒涼,卻也冰涼得很。在他睫毛光禿的眼裡,中德里的每一吋角落都越來越擁擠了,各式各樣穿著長杉、日本軍裝、旗袍、唐裝甚至是原住民服飾的人從牆壁裡走出來又走進去。他﹝它?﹞們在接觸到大德驚恐的眼神時,都不忘記給大德一個半是溫馨半是驚奇的微笑,甚至有些小孩形狀的鬼──他實在無法不動用這個字──會興奮地一個打滾撞到他身前,一把絆倒閃避不及的大德,就在他額頭快要磕上尖尖的桌腳之前,一些身強力壯的鬼就會及時拉住他,作勢斥責搗蛋的小鬼。他看著各式各樣的鬼影子來來去去,玩耍、走動偶爾飄浮﹝除非必要,比如說快撞到人時﹞,幾乎快要分不清楚到底哪些是活人哪些是死人了。大德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但總發現街道上、屋子裡甚至他的房間裡的鬼越來越多。一直到三四天後,他才漸漸習慣下來,並且接受只有他看得到鬼這個事實。他訂正了幾個關於鬼的成見:

1. 他們並不透明,也無法穿透。﹝但是很奇怪地,可以穿牆﹞
2. 他們並不會留在死掉的地方。﹝他們也會四處串門子的﹞
3. 他們並不會保持死掉的樣子。﹝是啊,誰願意呢?﹞
4. 除非經過開著門的冰箱,否則他們身旁不會陰風慘慘。
5. 他們不喜歡講話,通常很少開口。

  當然,訂正這些完全不能給以大德任何實質上的幫助﹝他們並不會因此消失﹞,但是大德總算是比較能坦然地面對他們﹝只不過是另外一種生物嘛﹞了。然而,正當中德里里民忙著嚼舌根、老里長忙著感嘆的時候,大德的父母卻越來越緊張,強顏歡笑的表情也越來越虛偽了。新年大掃除的前一天,一位胸前掛著「德才」﹝或者「中才」﹞名牌的白袍醫師來到大德家,父母趕緊把大德拎去客廳上坐著。德才醫生伸手和大德握了握,說:「最近過的怎麼樣?」大德有些緊張,一方面是因為不認識這個跟他裝熟的醫師,一方面是他剛剛伸手的時候差點撞倒了一個蹲在桌前的老先生,他只好回答,「嗯,嗯,很好啊。」「我是你的好朋友,你什麼都可以跟我說。」德才醫生柔聲說,眼神堅定地望著他。隔了十秒鐘左右,大德突然覺得非常疲倦,四周又在漸漸融化,他聽到自己模模糊糊的聲音:「唔……」德才醫生又說了一次:「我是你的好朋友,真的。」大德點了點頭,「就是……嗯……有鬼……睫毛掉了,然後,有鬼就出來了……」過年期間,父母聽到這個「鬼」字,臉色青得像是吞了一條蛇一樣。德才醫生倒是還很有耐性地追問下去:「你說有鬼,在哪裡呢?」大德很想睡,恍恍惚惚地隨便指了幾個給醫生看;那些被指到的鬼們似乎不太高興,有幾個皺起了眉頭,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更撇嘴撲上來吊在他手臂上。大德覺得煩,用力揮手想把他甩掉,可是那小孩硬是不肯放手。德才醫生和父母只見大德手臂在空中亂揮亂舞,三人對看了一眼,德才醫生帶著職業性的謹慎,確認地問一句:「到底是在哪裡?」話音剛落,大德一把甩飛那個小鬼,他直直飛過去撞翻了德才醫生。﹝醫生事後猶有餘悸地說,大德突然「眼露凶光撲上來」﹞
  大德的父母非常傷心,但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兒子真的是瘋了。他們送走落荒而逃的心理醫生之後﹝他說:「這是精神科要處理的個案!」﹞,在大掃除那天請來了一位頭戴黑色冠帽、身著黃色道袍的師父。師父帶著他拎著公事包的助手,才一下車,就對著門口的盆栽搖頭:「這棵樹……」話沒說完,助手立刻一個箭步向前,對著躬身迎接的父母揮手,指揮他們把盆栽到馬路上。師父進門的時候,大德正拿著抹布在擦三樓的神龕,不經意地發現一張被相框裱起來的水墨畫像;那上面畫的人幾乎跟爺爺長得一模一樣。那天早上的長衫老人悠悠地反剪雙手走出牆壁,湊過來看了一眼,微笑捻了捻鬍子。大德猛然醒悟,原來長杉老人是他們家的祖先,難怪他會分不清爺爺跟老人。他抱著那張畫像咚咚咚地跑下樓,想要進房間問老里長這張畫的是誰,沒想到才一踏下樓板,迎面便聽得師父便提氣大喝一聲。助手俐落地解開公事包,將一把從五臺山上求下來、並且在中台禪寺加持過的桃花心木劍遞給師父。師父右手一迴劍身,左手捏了個劍訣,第二聲斷喝隨即響起,香味濃烈的劍就這麼直直地刺向大德胸前的畫。大德眨了眨沒有睫毛的眼,直直愣在原地,傻傻地看著長杉老人拚命﹝當時他只想的出這個不恰當的說法﹞挨了師父一劍。長衫老人捂著被刺的心口,好像很痛的樣子,師父卻因為自己竟然沒刺中那未曾閃避的畫像而惱怒,迅即變招,改刺為劈。旁邊幾個大大小小的鬼們二話不說,立刻一擁而上,扯帽子、扒道袍、折木劍,狠狠將師父和助手打出門外。長衫老人沒有受傷,大德覺得打這麼狠未免也太過份了,忍不住踏步向前,想勸鬼們手下留情別打了。
  大德的父母簡直要崩潰了。他們先是親眼看著兒子出手打跑了心理醫生,這次又看到兒子不但打跑收妖的師父,甚至還想追打出門外的樣子。老里長在喧鬧聲中好奇地探出頭,看大德胸中抱著父親的畫像,一時之間,千萬種情緒湧上了老里長的心頭。他老人家特有的多愁善感驅使著童年回憶在他的臉上撞出了幾行清淚,他指著大德胸口的畫,巍巍顫顫地說:「你、你、這……」這一激動之下,血壓突地升高,在老里長感覺到心悸、面頰潮紅之前,他便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3.

  大德在父母神色有異地說要帶他到醫院「看看爺爺」的時候,心裡隱隱便覺得不太妙了,但是他沒有拒絕的理由。一進到前棟,他發現四周全是悶著頭不說話、穿牆走壁的鬼們,雖然這幾天來他多少已經比較習慣了,但一下子見到這麼多還是有些不自在。他一面小心翼翼地閃避,生怕撞到了一些生性比較兇悍的鬼──他可不想得罪這些可以隨時從任何一面牆飄出來的東西。他的父母看他走路縮手縮腳,彷彿真的在閃躲那些不存在的鬼,兩人淒苦地對看一眼,非常後悔自己以前沒有再對兒子好一點。
  ﹝不過,他們所想的似乎是不一樣的東西。父親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在兒子十歲還是八歲的時候,有一次央著他買一個路邊攤上面賣的護身符。那時候他正面臨裁員危機,因此拒絕了。兒子哭鬧著要時,他惡狠狠地搡開他,喝道:「那是迷信!」母親懊悔的年代則沒有這麼久遠,她想的不過是上個月中,她去文昌廟為兒子點燈時,廟裡的執事問了一句:「來幫孩子求考運?」至今想來,執事或許是在暗示她:兒子需要求的並不是考運。﹞
  在經過那面老里長曾經掩耳跑走的大鏡子前時,大德一瞥見到自己沒有睫毛的臉,心中閃過了電影或小說裡面那些見鬼的情節:或許他也正是因為少了睫毛才會開始見到鬼的。他還沒來得及整理自己的這套新理論、也來不及擔心爺爺是否會就此一命歸西之前,埋伏在旁的幾名白袍大漢一擁而上,將他按倒。在掙扎、喝斥還有母親放聲大哭的嘈雜聲響之中,他感到手臂被什麼扎了一下,他突然想起了那個自稱是他的好朋友的醫生,四周又再度融化成一攤黏稠的麵糊了。
  事實上,大德在醫院前棟裡住了幾天就已經習慣了。他住在八樓,或許連鬼也不喜歡精神病患,除了角落一些懶得移動的老鬼之外,他很少看到鬼們了。由於他是被歸類於具有攻擊性的病人,所以在觀察他病情穩定之前,醫生不准他去交誼廳跟其他病患打交道──說實話他也並不想要這種「福利」。他在除了白色還是白色的病房裡面住了一陣子,當他躺在床上時,左邊就是可以俯瞰整個中德里的落地窗,右邊是門口。八樓的高度太高了,在他住的期間之內,只有一個新死不久的調皮小鬼曾經飄到他的窗外跟他擠眉弄眼,其他的鬼都還是漫步在街道上、樹枝上或者屋頂上。從他所在的位置往下望,中德里跟蜂巢沒有兩樣。在這段無事可做的時間內,他只能看著底下人擠人、人擠鬼、鬼擠鬼的臃腫畫面來消磨無聊。
  他第一次主動跑出房門是某天大半夜。那天晚上,他夢到爺爺在後棟因為高血壓暴斃,爺爺的魂魄就這麼晃啊晃地回到老家,看到長衫老人從牆角邊竄出來歡迎他。爺爺一直到這一秒才發現自己已經死了﹝就像那些鬼故事說的一樣﹞,而且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鬼,孫子並沒有發瘋。爺爺遂穿過緊閉的父母房門,用力地搖著床要把父母給叫醒,想要告訴他們這件事。父母一覺驚醒,母親尖叫一聲:「有地震!」兩人火速跑出屋外,鬼爺爺努力地想要追上他們,卻遠遠跟不上拔足狂奔的他們……
  就在這一幕的時候大德驚坐起來,還沒有完全清醒,彷彿回到睫毛剛掉的那天早晨。但這裡不是他的房間,找不到任何一面鏡子,他尚未清明的腦袋裡突然想起樓下還有一面巨大的鏡子,他猛然開門衝出去,在護理站的值班人員還沒來得及收拾瞌睡之前,已經一口氣跑了三四層樓。總是不知在何處待命的白袍壯漢又從某個角落飛身出來,一把撂倒了他。他大喊著:「我要鏡子、我要鏡子!……」他想起這一切的事件全是從睫毛開始的,而剛剛那個怪異的夢境會不會連他的眉毛、汗毛什麼的全都奪去了?那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事?
  大德所不知道的是,老里長此刻早已經回家了。在大德住入前棟之後一個禮拜,醫師開給老里長一個月份的維他命藥丸,並且告訴他說:「你回家就照著三餐吃這個,這是一種很有效的新藥,健保不給付的。」老里長本來就覺得自己沒有住院的必要,深深地投給醫生一個感激知遇的眼神,在兒子跟媳婦的護送之下出院了。然而,老里長此時畢竟已經九十歲了,對於旁人眼神的細微差異已經不再敏銳,他自然無法查知醫生跟他的兒子、媳婦說的是:「就讓他回家過個安心的年吧。」
  不過,在這所有人之中,最該錯愕的恐怕要算醫生了。他一直以為,開給老里長一個月的維他命其實是有些多餘的了,後來老里長卻在吃完藥之後好一陣子才去世,而且在這期間,老里長又創造了他政治生涯的新高峰。一出院,老里長便聽到媳婦哽咽地告訴他孫子說自己見鬼了,所以他們只好把他送進精神病院。老里長有點耳背,追問了一句:「他說他見了什麼了?」「他,他說有鬼,而且還亂打人,說是在趕鬼。」老里長感到某種微妙的念頭在心裡面發酵。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懵懵懂懂的第一任里長了,他慢慢知道,光是六個閃閃發光的字是不能吸引所有人的,但是……
  大德沒想到自己住沒有半個月就可以出院了,畢竟他為了找鏡子被撂倒不少次,連他自己有時候都懷疑自己可能真的有病。爺爺、父母以及跟他接觸過的幾個醫生一起到他的病房裡面,母親一見面就給他一個大擁抱,口裡喃喃地說:「對不起、我們誤會你了……」大德不習慣這種場景,也不知道她在說什麼,掙扎推開她:「媽,你說什麼?……」爺爺長嘆一聲:「唉,苦命的孩子哪。沒關係,都結束了,都結束了,你說是吧?」旁邊的醫生們一個個迭聲稱是,其中一個像是主治醫生的人拿著一小疊病歷道:「我就覺得奇怪,腦波明明是正常的啊。沒想到是我們冤枉他了,這孩子啊……」

4.

  在大德住院的一個多禮拜裡,中德里大大小小的里民全都看到鬼了。先是一隻﹝他們還不習慣用「個」來稱呼﹞、兩隻,到後來滿街都看得到了。大德有些懷疑,因為他們每一個人的睫毛都好好的,不像他,睫毛一根也沒長回來。不過既然大家都這麼承認了,那至少可以確定那不只是自己的幻想。
  接下來的幾天的情形,卻讓大德覺得比見鬼還要見鬼。自爺爺以下,整個里裡面的人們都用一種奇妙的聲音情態對著空氣說話。爺爺進門時會先把門推開一道小縫,然後慈祥地說:「孩子,小心不要被門給穿過去了。」可是他面對的方向並沒有任何小鬼,他身後倒是有個中年的鬼在忍笑。另外一次則是一對年輕情侶,他們牽手漫步在七點鐘的路燈下,相中了一個雙人椅。他們相視甜蜜一笑,男生彎下身對著椅子說:「不好意思,這個位子可以讓給我們嗎?」那上面的確是有個吸著棒棒糖的小男鬼,大德有些驚奇,心想原來還是有人能見到鬼的。只見那小鬼滿不甘心地站起來向右邊走去,男生往左邊跨了一步,正要風度翩翩地打一個揖時,正好跟那小鬼撞了個滿懷,他只覺一股大力襲來,整個人便四腳朝天地摔倒了。
  大德不明白大家怎麼能沒有見鬼地見到鬼──難不成還有其他他看不見的鬼?他的一連串經歷已經讓他對超自然現象有著比較寬容的心態了;而看來電視記者也是如此。大德出院之後三天內,中德里全體里民「見鬼」的新聞便上了頭條,成為比在野黨內訌更加熱門的消息。一開始的報導還多多少少有點懷疑、保留的態度,到後來乾脆安排記者即時採訪自殺在十字路口的鬼、噎死在里民活動中心的鬼以及被原住民出草而死的鬼。一些政論性節目甚至邀請清朝、明朝最早遠達周朝的鬼來擔任特別來賓,以便「鑑往知來」。不意外地,各地熱心於「社區總體營造」的工作室們也紛紛宣稱,在他們的里裡面見到了殭屍、吸血鬼、河童、夜叉還有長脖子女妖。對於這些後起之輩,老里長在被訪問時毫不客氣地喝斥他們:「盲目,這些不全都是鬼了嗎?中德里全部都有。」旁邊的節目主持人連忙點頭稱是,順勢說起他童年時被異形從井裡面救起來的經驗。
  老里長成功使中德里成為全島最熱門的觀光景點,在觀光手冊的序言中,老里長謙虛地寫道:「……中德里的『中德』二字意味著『中庸的道德』,也因此成了鬼祖先們最喜歡聚居的地點,中德里民並不認為自己有什麼特殊才能所以會先見到鬼祖先們,而是在朝夕相處之下,我們自然能夠更親近我們的源頭……」這時候的老里長早已不在乎那幾戶不想在名字中加入「中」字或「德」字的居民了。﹝事實上,他們也以中德里民身分為榮,不再蘊釀反抗了﹞他知道他將在中德里的歷史上留下永不磨滅的痕跡:有誰能夠連任六十年的里長,並且在第一任跟最後一任都完成無法超越的創舉?是的,最後一任,他決定在今年的六月光榮退休,然後待在家裡,慈祥地陪著「社區總體營造」靈感來源的孫子。
  他的孫子已經有好一陣子沒跟他說話了。大德自出院以後就話很少,不過這並不是因為他覺得這些事情有點像是〈國王的新衣〉﹝我們已經提過他的寬容了﹞,而是他害怕自己看不到別人看到的那些鬼,也害怕自己看到的那些鬼其實並不是鬼。也因此,大德一直沒有鼓起勇氣去告訴爺爺:爺爺的身後集中了越來越多的鬼,一個一個,像是排隊的小學生跟在老師後面一樣。鬼們會在爺爺停止走動的時候,面對他圍成一個半圓,然後手捏下巴,微斜著眼打量爺爺。長衫老人也在其中,幾個比較常在家裡出現的鬼們也是隊伍裡最前排的幾個。某一個四月、雷雨交加的夜晚,爺爺坐在沙發正中觀看自己被訪問的一個節目,鬼們以爺爺為圓心,盤腿坐成一道一道的同心圓。與此同時,大德感到眼皮上有陣劇烈的癢感襲來;他感到自己的睫毛開始長出來了。廣告時間,爺爺站起身來想去端杯茶,動作卻突然僵住,接著雙手捂住了心口。事情發生得很快,大德忍著不眨眼、不抓癢,看著爺爺的臉色忽而潮紅忽而泛白,沒幾秒,他的身體就像是鉛塊一樣砰然倒下。
  他原來站著的地方,卻還有一個一模一樣的人影。這是大德第一次看到一個人變成﹝或者說分裂出﹞一個鬼。但是他還來不及有什麼感想,因為他新生的睫毛一根一根伸長、蜷曲,交雜錯亂地刺進眼睛裡。像外頭的暴雨一般狂烈的淚水從他的眼睛四周湧出來,劇痛與奇癢讓他不知道該不該去揉。新死的爺爺跟圍在一旁觀看的鬼們,不知是被睫毛擋住還是被眼淚給遮蔽了,一點一點、一點一點地融化了。?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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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earethe123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